莫琰停住沒有接著往前走,很認真地和傅歆說:“傅歆,你知不知道你那麽矮還搬重的東西以後更長不高。”


    誰知道小孩還是沒有停住腳步,還用家鄉話小聲說:“你腳杆恁個細,才是要遭壓斷哦!”說完又轉過頭衝著莫琰冷冰冰地說:“趕緊帶路。”


    ???小孩還說方言吐槽自己?


    才相處兩天,莫琰就覺得傅歆一點都不像他老爸傅添說的那樣。傅添說他兒子活潑得很,結果傅歆悶悶的,就算說話也冷冰冰。傅添說他兒子聽話,乖,沒想到傅歆主意大,脾氣強。這會還會用方言吐槽自己。


    莫琰就是覺得頭疼,頭很疼。


    還好夜市離家不遠,就這麽點路應該壓不矮傅歆小朋友。莫琰這兩隻手拿東西都夠嗆,更別說從傅歆的手裏把筐子搶迴來。隻能由著他,自己轉輪椅轉得快點,趕緊到攤位上。


    “隻要我在,二天這個筐筐都我來拿。”街對麵就到家了,在紅綠燈口等紅燈時候一直不講話的傅歆突然開口。


    隻是路過車子的鳴笛蓋過了他小小的聲音。


    “啊?”莫琰沒聽清。


    “沒得撒子,我說啷個恁個重哦!”傅歆臉紅了。


    “快到了,再忍忍。”莫琰明明看到小孩的臉紅,可他猜不透小孩為什麽臉紅,隻當做是籮筐太重掙紅了。


    到家,莫琰看到掛在一邊的尿袋已經快滿,提出自己要先洗漱,讓傅歆先等等。傅歆沒有反對,靜靜站在衛生間門口。


    他又話要對莫琰說。


    “星期一,你帶我去落戶嘛。不過你要說到做到哦,我還叫傅歆。”


    小孩聲音不大,莫琰卻聽得清楚。他激動地差點沒拿穩手裏的集尿袋,等弄幹淨都來不及洗手,就調轉輪椅麵向傅歆。他兩眼放光,心跳得很快,都快要蹦出來:“新辭,你不走了嗎?你肯和叔叔在一起生活了嗎?”


    傅歆看著激動的莫琰,又不好意思了。莫琰以為是自己沒洗手,他局促地收迴手說:“對不起,叔叔剛剛忘記洗手了,不過叔叔剛剛沒沾到髒東西,你別介意。我這就洗手,我以後一定多多注意。”


    一邊說著,一邊調轉輪椅打開水龍頭洗手。他笑著解釋:“在你老家人家就說了,我不符合領養條件,所以我還要先帶你去找另一個叔叔,他也是叔叔和你爸爸的戰友。我求求他,把戶口掛他那邊。他也是本地戶口,就住我附近,以後也能在這上學。”


    他嘴裏還在不停地說著,話語全是替傅歆的將來考慮。


    他說離益康新村不遠處就有一個小學,教學質量還不錯,以後可以去那裏上學。


    他說那個叔叔和他矯情很好,肯定會答應的,讓傅歆別擔心。


    他還說傅歆太瘦了,要多吃點東西。自己雖然賺錢不多,但是肯定能把傅歆養得白白胖胖的。


    不等莫琰說完,傅歆就哭著一頭紮進了莫琰的懷裏。


    小孩突然撲進自己懷裏,莫琰還有點沒有反應過來。他還沒來得及把手上的水擦幹淨,又怕這會把水滴到傅歆的身上,隻能抬起胳膊盡量不讓水滴在他的衣服上。


    傅歆哭得很大聲,哭得鼻涕都流出來。莫琰聽著心疼極了,這段時間傅歆總是動不動就鬧脾氣,偶爾也會掉眼淚,隻是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哭得那麽撕心裂肺過。莫琰顧不得手上還有水,一把摟住傅歆,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輕聲細語地哄他:“怎麽哭了,還哭得那麽傷心。不哭了哦,你可是小男子漢了。”


    傅歆哭得止不住,因為太傷心,身體都在抖動。


    這兩天傅歆時而暴躁易怒,時而緊張敏感。


    其實不僅僅這兩天這樣,他這樣的情緒已經很久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從廢墟裏被救出來以後有的,又或者更久。


    在鄉下這麽多年,他見到父親的時間很少,享受到關愛的時間少得可憐。更多的時候,他是留守兒童,要明白長輩的不易,要聽話,要學著做力所能及的事。地震發生以後更是,要學會看眼色過日子。


    所以他性格古怪,心思敏感。


    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時候,他的鬧脾氣鬧得莫名其妙。可是好像隻有這樣,讓別人覺得他不好惹才不會被人欺負。


    在漫長的一個人的時光裏,傅歆已經找到一套適用於自己的生活方式,這種性格讓他像個小刺蝟一樣,可以不被欺負。


    可他現在不想做一隻小刺蝟,他想做一隻可以放心在莫琰懷裏的小貓,就算偶爾他伸出爪子,莫琰也不會生氣。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這樣抱著他,輕聲細語地哄他,替他擦掉眼淚。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莫琰這樣,那麽溫柔,那麽毫無保留地接受他,關心他,包容他。


    “你看,鼻涕都流出來了,哭成花貓了。開學都是六年級下冊的大男生了,還這麽哭。乖不哭了。”莫琰伸長手臂好不容易把架子上的毛巾拽下來,替傅歆把眼淚擦幹淨。慢慢地哄著他。


    莫琰當然猜不到傅歆心裏想什麽,隻是知道小孩這麽哭一定是很傷心,很難過了。


    他見不得小孩那麽難過,舍不得小孩哭得這麽傷心,連嗓子都哭啞了。


    小孩細細的兩條胳膊緊緊地圈著莫琰的脖頸,還在抽噎,帶著哭腔地問莫琰:“其實我爸爸已經死了對嗎?”


    聽到這句話,莫琰驚得眼睛都瞪圓,心中大駭。


    傅歆為什麽會知道這件事,明明……自己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囑咐去慰問的領導不要和小孩說的!傅歆的眼睛裏還帶著水汽,他都不敢看這雙眼睛。


    莫琰說不出話來,他怕這件事對傅歆來說就是天大的打擊,其實對自己來說又何嚐不是。


    傅歆抬手抹了把眼睛,接著開口說道:“你說你是受傷了才不能當兵的,那也應該是自己養自己的傷,這麽可能跑那麽大老遠來找我,肯定是我爸囑咐你的。去年有人來找過我爺爺奶奶,我爺爺奶奶哭了好多天,我爸肯定是死了對不對。”


    他的哭聲漸止,聲音還微微有點顫抖:“我已經十二歲了,你們……其實沒必要哄我的。”


    莫琰覺得頭疼,不是沒想過要告訴傅歆真相,隻是沒準備好現在就說。他潛意識裏覺得傅歆還太小,接二連三親人離世的消息對他的成長不利於孩子的成長。


    可是小孩自己都問了,不說又說不過去。


    “新辭,你冷不冷?你先洗個澡好不好,洗完澡你出來叔叔給你講講你爸爸的事情。你看你哭了那麽久,臉都哭花了。”莫琰想讓傅歆先洗個澡放鬆下來,一會麵對自己父親的死訊可能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傅歆沒動,還在用手揉著眼睛,眼睛被他揉得通紅。莫琰隻好問他:“那我幫你洗好不好?”


    沒想到小孩點頭同意了!


    孩子終歸是孩子,今晚的發泄不是難過不是憤怒,單單就是因為從莫琰身上感受到溫暖。


    現在的傅歆,一點也不想從莫琰身上離開,就想和莫琰呆在一塊。


    “那叔叔給你放水,你把衣服脫了。”莫琰忍不住失笑,“怎麽還撒起嬌了。”


    熱水從蓮蓬頭裏撒出來,滴落在傅歆的身上,也打濕莫琰。莫琰沒管那麽多,反正一會自己也要洗澡。


    他的手上蘸著洗發膏,用兩隻虛弱無力的手掌幫傅歆洗頭。小孩的頭發長得快,現在已經會有點紮手了。怕泡泡進到傅歆的眼睛裏,他提醒傅歆低頭閉眼。


    看不到傅歆的眼睛,莫琰好像更容易把話講出來,他小聲地講話,聲音小得隻有他們兩個人聽得到,像是講別人的故事那樣:“我和你爸爸,還有以後你落戶在他家的那個叔叔都是同一批進邊疆的戰士,在同一個班,你爸爸是個非常熱情開朗的男人。又大我一些,平日裏很照顧我,拿我當弟弟一樣看待。你別說,我還吃過你奶奶寄過來的特產。”


    莫琰想到傅添,心裏五味雜陳,那些在邊疆一起努力奮鬥的日子,像本小說一樣。


    “出事是因為一次野外訓練,非常辛苦。還遇到了山崩,我和你爸爸都被埋在石碓裏,你爸爸在上麵一些,後麵想辦法掙脫出去尋求援救,可他自己其實也受了很重的傷,最後救援隊找到我們的時候,他已經……”講到這些,莫琰的聲音也開始顫抖。


    那段迴憶太痛苦了,說來當時他也不過才二十二歲。醒過來很長一段時間,身體的痛苦已經麻木了,反正已經藥石無醫。


    更多的是心理的打擊,簡直崩潰,要麵對自己的殘疾,要麵對戰友的離世。再一想到傅添的孩子,家人,莫琰一度覺得再也醒不過來的應該是自己。


    出院後,除了必要的康複治療和心理疏導,他不敢再多花錢,也不想在醫院裏無所事事地躺著。草草出院迴到家鄉,將所剩不多的賠償金一股腦打給了傅添的家屬,祈求自己能原諒自己,他的家屬能原諒自己。


    這條爛命是傅添的命換來的,莫琰不敢輕易放棄。


    可是欠下的,這輩子都還不上。隻能想辦法賺錢,每個月按時把錢打給傅添的父母,以求一夜安穩。


    現在,傅歆來到自己身邊,那自無論如何都會用心對他,將他撫養長大。


    身上的泡沫被衝幹淨,傅歆才睜開眼睛。他看著莫琰的眼睛,很認真地問莫琰:“你以後會扔下我不管嗎?”


    他的臉上還有水珠,莫琰捧著毛巾幫他輕輕擦幹。


    莫琰也很認真地迴答他:“不會,隻要你願意,隻要叔叔還活著,就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那你願意和叔叔一起生活嗎?不吵著要我送你迴去,也別亂發脾氣,好麽?”


    他語氣真誠,認真許諾,再也不會讓傅歆孤苦無依。


    傅歆接過莫琰手裏的毛巾,幫莫琰臉上的水漬擦掉。低聲說:“我不想叫萬新辭,我想叫傅歆,因為是我爸爸給我取的。不過我會乖乖的,聽你的話,會幫你一起擺攤,會做家務。”


    莫琰抬手挪掌,捧著傅歆的小臉,淺笑著說:“那我們說定了,你乖乖的跟著叔叔一起生活。明天我帶你去見你李叔,我們去落戶好不好。”


    傅歆也露出笑容點點頭。


    翻了很久,找出一件襯衣和一條西褲。


    這是剛入伍那幾年迴來的時候買的,還沒穿幾次,現在看起來都很新。那會自己身體還健康,在部隊裏練出一身完美肌肉,穿起來非常精神好看。


    現在因為長期癱坐在輪椅上,肌肉早已經蕩然無存。上身還好,有骨架撐著。褲子穿起來應該就沒那麽好看了,不過坐輪椅上應該也看不太出來。


    他先把自己挪到床上穿好褲子,再坐迴輪椅上,看著傅歆已經收拾得差不多,對他喊了一聲:“新辭,來幫叔叔扣一下扣子。”


    他已經很久不穿帶扣子的衣服了,他的手不允許他做這麽精細的動作。大多時候穿帶拉鏈的,還要請夜市裏一個改褲腳的大媽幫他在拉鏈扣子那裏安一個大點的拉環才能自己把拉鏈拉上。


    傅歆一邊幫他扣扣子,一邊嘟囔:“怎麽搞那麽正式,不就是落個戶。”


    莫琰有點不好意思,笑著說:“想帶你去拍個照片,怎麽說也是一家人了,拍個我倆的全家福。不過都還沒問你願不願意,你要不願意就不拍了。”


    傅歆幫他扣好最後一顆扣子,拉平整衣角和褲子。迴答他:“拍就拍嘛,我又沒說不拍。”


    小鬼聲音不鹹不淡,好像毫不在乎。可他沒照照鏡子,嘴角都咧到耳根了。


    同意傅歆落戶在他戶口本上的男人叫李睿,和傅添差不多大。現在離婚單獨自己住,聽說是傅添的孩子,想都沒想就同意了,約好在戶籍所碰頭。


    等莫琰他們到的時候,李睿已經到了。


    看到昔日好友坐在輪椅上,李睿難免心中感傷,說話聲線帶著顫抖。


    莫琰反倒樂嗬嗬地勸他:“幹正事重要,我現在挺好的。你一大老爺們兒可別在人家單位門口哭出來,像什麽樣。東西都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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