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班的時候,謝灝特意跑到傅總經理辦公室,進行人道主義試探:“你最近心情還好嗎?”


    鑒於對方的表情實在可疑,傅歆覺得下一刻八成就會接一句“伯母給你安排了個相親”,於是隨手抄起文件夾,把人打了出去。


    霸王龍已經進化成暴虐霸王龍,謝灝長籲短歎,讓助理給莫琰叫了一杯薄荷茶,提前為明天冰鎮踐行。畢竟陪傅歆看歌劇,這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任務,心理創傷至少三年起步。


    而天氣也很配合氣氛,周六居然下起了細細的雨夾雪,雖然和北方的鵝毛大雪沒法比,但也順利地讓這座城市在濕漉漉的地麵中顛倒,用來烘托一切不真實的疑惑——至少當傅歆拉開車門,看到裏麵的莫琰時,他的確是很疑惑。


    “楊總說他臨時有事。”莫琰及時解釋,“所以讓我陪您參加這個活動。”


    “不是活動,是《海邊月光》。”傅歆坐在他身邊,“富華讚助了萬達的促銷,我至少得去捧個場,也去看看那件你做的衣服。”


    原來就是看演出嗎?莫琰聞言鬆了口氣,但又有些小小的遺憾,他原本還以為會是什麽了不得的工作內容。


    不過話說迴來,看歌舞劇為什麽不能直說,搞得這麽神秘,自己就差把萬達腦補成地下軍火集團,縱橫中東和非洲的那種。


    路上有些擁堵,等老閻把車開到城市劇院的時候,演出已經開始了兩分鍾。遲到是一件非常失禮的事情,幸好貴賓座不用穿過觀眾席,兩人在領路員的引導下,很順利就找到了a-13。


    鄧琳秀也剛好唱出第一個音符。


    明亮的藍白色海濱,和婉轉曼妙的嗓音,是翱翔於水麵的一隻海鷗,輕快而隨意,讓在座的每一個人心生歡喜。


    藝術能讓時間暫停,也能讓時間飛逝。


    情節一場場遞進,黑色的幕布也一次次垂下又升起。陽光白雲、電閃雷鳴、驚濤駭浪和那艘最終沉沒的船,美妙的歌聲裏飽含著無數的悲傷情緒,在月光下隨風飄蕩,最後和銀白裙擺一起,輕輕地、緩慢地,垂落在沙灘上。


    觀眾自發地站起來,把掌聲送給了所有演員,久久不停。


    傅歆發自內心地稱讚:“很美。”演出很美,歌聲很美,那條裙子也很美。


    莫琰眼底覆著水霧,在劇場暗色調燈光下,像是落了一片粼粼波光。


    “要去後台送花嗎?”傅歆問,“我先去外麵。”


    “嗯……十分鍾。”莫琰說,“外麵有個咖啡廳,您稍微等我一下。”


    傅歆點點頭,目送他跑進了員工通道。


    劇院自設的咖啡廳不算大,不過沙發倒是很舒服,桌上擺著雜誌,是《海邊月光》專刊,內頁對每一套演出服都做了詳細的描述,而在那條銀白色的連衣裙下,設計師署名是薛鬆柏和y.。


    “傅總。”莫琰打來電話,“琳秀姐說還有些事要和我談,她明天就要去美國了,所以……”


    “沒問題,你們慢慢聊,我坐一會兒就走。”傅歆說,“這本來就是你的周末,可以自己隨意安排。”


    侍應生及時為他送來一杯特調飲品:“晚上喝咖啡對睡眠不好,要不要試試這個?”


    藍橙酒和菠蘿汁混合出海的顏色,甜酒和椰汁包裹住冰塊,看來像是夢幻的夜空和沙灘。傅歆問:“是歌舞劇特供嗎?”


    “其實這杯酒叫冬之旋律,不過我們都叫它海邊月光。”侍應生很熱情,“您有什麽需要,隨時找我。”


    傅歆點頭:“謝謝。”


    酒精短暫地放鬆了神經,傅歆向後靠在沙發上,覺得這一晚過得很奇妙,奇妙的歌舞,和此時奇妙的環境。


    門外,散場的觀眾正在大聲交談著,分享他們對於這場演出的看法,可咖啡廳裏卻偏偏很安靜,安靜到像是被層層海水包裹著,任誰也無法打擾,而這動和靜的結合點,


    僅僅是一扇窄小的棕色玻璃門——自己推開了它,所以剛好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隱匿在嘈雜的城市裏,有著淡淡的燈光和好喝的酒。


    他又替自己叫了一杯,打算在這裏消磨掉一整個夜晚,繼續迴味剛才的演出。


    門口的竹風鈴卻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傅總?”莫琰懷裏抱著文件袋,用肩膀費力地頂開門,笑著說,“您還在這兒呢。”


    在他身後跟著一名女士,四五十歲的年紀,穿著寬鬆的運動服和拖鞋,看起來很隨和。


    “上麵太吵了,我和琳秀姐來這裏談點事。”莫琰替兩人作介紹。


    “今天您的演出非常震撼。”傅歆和她握了握手。


    “謝謝,那條裙子功不可沒。”鄧琳秀笑道,“所以我今天打算邀請小顧,繼續為我的下一部歌舞劇設計演出服。”


    “這些是資料。”莫琰把手裏的文件放在桌上,“不過我暫時還沒有思路,也不知道有沒有時間。”畢竟他現在已經很忙了,萬達、新店加nightingale,相當於身兼三職。


    “不著急,至少還有一年半。”鄧琳秀說,“你可以慢慢想。”


    新的舞台劇名叫《弄堂裏的紅玫瑰》,名字和劇情一樣,都是輕佻俗媚又幽靜濃豔,稍有不慎,就會變成黑底紅花金盤扣的旗袍和高跟鞋。


    “我不想要那種。”鄧琳秀靠在椅子上,雙腿隨意而又優雅地交疊在一起。從傅歆和莫琰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她臉上的皺紋,


    被燈光照得分外明顯,卻又分外美麗,那美是歲月賦予她的,慵懶、高貴、從容不迫,微微側向一邊的臉和脖頸連成一道姣好的弧線,風情萬種。


    這是莫琰在作為服裝設計師時,最欣賞的女性形象,不依附於任何人,就能美得既濃烈又嫻靜。


    在送走鄧琳秀後,他把所有資料都裝進包,打算抽空多看幾遍劇本。


    “考慮過你的時間嗎?”傅歆提醒他,“聽起來工作量不小。”


    “考慮過,可能來不及,但至少我能給下一個設計師提供思路。”莫琰說,“其實隻要風格對了,其它工作也不是非我不可。”


    “別讓自己太累。”傅歆幫他拉開門,“過完年之後,普東山那邊的事也不會少。”


    “嗯,我會注意的。”莫琰說,“謝謝傅總。”


    大街上依舊在下著淋淋漓漓的小雨,零星有幾點雪絲,旋在半空中就融化。空氣很冷,莫琰把下巴縮進圍巾裏,沿著花壇上的磚慢慢往前走。


    “要打車嗎?”傅歆問。


    “我想走一會兒。”莫琰說,“現在的城市很安靜。”


    傅歆:“……”


    淩晨一點,要在寒風料峭的、下著雨的街頭走一會兒,理由僅僅是因為城市很安靜?電子中文網


    “您先迴去吧。”莫琰轉身看著他,雙手插在褲兜裏,額前幾絲碎發被風吹亂,笑成彎彎的眼睛裏閃著光,“不用等我了。”


    “你們藝術家都這樣?”傅歆拉了他一把,免得人掉進花壇,“至少告訴我點在哪裏,說不定能陪你一起欣賞。”


    莫琰想了一會兒,然後認真地說:“比如說,濕漉漉的地麵,和路燈下的雨絲。”


    傅歆從地麵看到路燈。


    的確有雨絲。


    而且很快就變成了雨點。


    劈裏啪啦的那種。


    兩人跑進便利店,買了熱氣騰騰的豆漿和關東煮。


    文藝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說要在寒冷的冬夜淋雨,再比如說莫琰在街上跑的時候,還不小心摔了一跤。


    但文藝也是有收獲的,有吸滿了鹵汁的魚丸和白蘿卜,也能坐在高腳凳上,隔著落地玻璃窗,看這被大雨衝刷的整座城市。


    雨絲濺進地上的水窪,打碎一片金色光影。


    朦朧又夢幻。


    淩晨兩點,莫琰趴在便利店的小桌子上,睡得很香甜。


    傅歆坐在他身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像個流浪漢一樣,大半夜住進711。


    但感覺其實還不壞。


    而且他難得在深夜有了困意。


    店員貼心地把音樂調到最低,好讓這兩個在寒冬雨夜無家可歸的可憐蟲睡得更舒服一些。


    雨下了一整夜。


    清晨,一群醉漢衝進便利店買飲料,順利吵醒了兩個人。


    窗外陽光很刺目,莫琰眯著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哪裏,並且萬分震驚!因為昨晚在睡著前的一瞬間,他還堅信傅總經理一定會叫網約車,載兩人一起迴家,怎麽居然還能睡一整晚。


    但傅歆卻覺得很理所當然,並且深刻相信,自己又幫藝術家行為藝術了一次——雖然脖頸有些酸痛,但不用客氣,請吃飯就行。


    “我們要迴家嗎?”莫琰站在路邊攔車。


    傅歆還沒來得及迴答,手機就開始“嗡嗡”震動,謝灝說有家合作方出了點事,問他人在哪裏。


    “我和您一起去公司?”莫琰很有加班的覺悟。


    “招商那頭的事情,你不用去。”傅歆拉開車門,又叮囑,“早點迴去休息吧,以後別再半夜淋雨了。”雖然很文藝,但文藝的代價卻令人憂愁,他覺得自己八成會感冒。


    莫琰很想解釋,昨晚他隻是想在濕漉漉的街上走一會兒,並不想頂著暴雨狂奔,更不想在711睡一整晚……


    聽起來就很腦袋有病。但出租車已經消失在街角,他也隻好把話咽了迴去,打算下次再找機會洗清冤屈。


    “起床了沒有?”莫老太太恰好打來電話,“剛剛給你發了閃送,是爸爸鹵的排骨和豆幹,記得收。”


    “我還在外麵呢,差不多八點半能到家。”莫琰看了眼時間,“行,正好當午飯。”


    一聽兒子今天不用加班,莫老太太當即拍板,把人叫迴了唿嘯山莊。至於已經閃送走的排骨要怎麽辦,1901就住著領導,收這一盒鹵味也不算賄賂。


    於是在公司裏正準備開會的傅歆,就收到了莫琰的短信,問他想不想吃家庭自製鹵排骨。


    五分鍾後,手機“叮”一聲彈出迴複。


    ——吃。


    “那我放在冰箱裏了,您下班直接過來拿。”莫琰對著話筒說,“房門密碼是8390,我等會兒要去唿嘯山莊,晚上才能迴來。”


    傅歆把手機丟在桌上:“品牌的人什麽時候到?”


    “還有半個小時吧,在機場耽擱了一點時間。”謝灝遞過來一杯咖啡,“昨晚的歌舞劇怎麽樣?我聽莫琰說演出相當精彩。”


    “是很精彩,鄧琳秀還邀請莫琰為她設計新的演出服。”傅歆說,“但你多接受一點藝術熏陶是會死嗎?”


    接受藝術熏陶不會死,但和你一起接受藝術熏陶,生不如死。


    謝灝笑容標準,態度良好轉移話題:“什麽新的演出服,就那《海邊月光》?”


    “下一部全新的歌舞劇。”傅歆說,“莫琰看起來很期待,他說哪怕時間不夠,也想給其它設計師指出大致的方向和風格。”


    “有模有樣的,還真挺像大師。”謝灝一樂,“萬達將來怕是留不住他。”


    “但萬達至少能多一個服裝品牌,銷量和目前的nightingale相媲美,甚至超越nightingale。”傅歆說,“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倒是很期待。”


    謝灝點頭:“也是。”


    ……


    唿嘯山莊。


    莫琰坐在地板上,嘴裏叼著一根筆,正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他周圍散落了不少稿紙,莫老太太站在書房門口抱怨,說好不加班的,怎麽迴家又在工作。


    “不算加班,是琳秀姐的事。”莫琰迴神,“她想讓我為下一部舞台劇設計新的演出服。”


    “什麽時候又冒出來一個舞台劇,你忙得過來嗎?”莫老太太幫他把東西收拾好。


    “可以的。”莫琰轉了轉筆,笑著說,“而且這不是工作,是愛好。”


    愛好總是能令人熱血沸騰,迫不及待。他已經認真地讀完了劇本大綱,故事發生在當下的北京,女主生活在一條雜亂的汙水巷中,她需要美,


    卻也不能美得太內斂精致,而是貧窮的、粗野的、放蕩而又露骨的美,像是盛開在汙水中的一朵紅玫瑰。


    莫琰第一個放棄的就是旗袍,雖然這的確是最穩妥的做法,但他這次想采用不一樣的設計,況且旗袍和高跟鞋也並不適合跳太激烈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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