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一道劍光。


    是的,如果不是那一道通天徹地的劍光。


    許桐想。


    上一次看到劍門門徒出手已經是六十多年前了,大家總說劍門的仙人們修為通天徹地,一襲白衣禦劍而行,降妖除魔無所不能。但許桐知道,劍門其實不是這個樣子。


    許桐一生未嫁,至死都惦記著那個入了劍門的薄情的男子,那個世間少有的修行的奇才,被世人尊稱為“劍少主”的男子和他斬出的那一道通天徹地的耀眼劍光。


    從看到他出現在那裏的時候,許桐就知道,這個人終究是不屬於自己的。


    ……


    許桐年少時是十裏八鄉都伸長了脖子巴望著娶迴自己家的俊俏的知書達理的姑娘,許家也是少有的詩書傳家的書香世家,至少鄉裏縣裏的人們是這樣認為的。


    誰都覺得許家這樣的家庭,許桐這樣的好姑娘將來是要嫁到貴人家裏享福的,你看像縣令家的公子就時常借著讀書的名頭跑到許家去,其實為了什麽大家心裏都清楚,但這並不妨礙鄉裏鄉親一家一家輪著上門說親。


    若能取迴許桐這樣的媳婦兒,縣令的公子算什麽?你看不見那縣令還要對著許舉人執弟子禮?


    隻是許桐不像別家的女兒那樣聽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也不至於拒絕了一家又一家的提親,從十五歲一直到十九歲,來許家向許桐提親的人數不勝數卻也無一成功,於是大家都說許家的姑娘心氣高,將來是要嫁到皇宮裏的。


    但其實許桐心裏清楚,拒絕一家又一家提親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個破廟裏的小乞丐,兩年前來到這裏的小乞丐。


    小乞丐從來不說自己是從哪裏來的,也不說自己究竟經曆了什麽,每天就是東家西家地幫忙幹活好混口飯吃。鄉裏的人也很喜歡小乞丐,是啊,飯量不大幹活認真還不要錢,隻要填飽肚子就心滿意足的勞動力誰不喜歡呢?


    有時村裏人找小乞丐幹活的時候,總能看見小乞丐拿著一本破書仔仔細細的看,問他在看什麽也隻是抿著嘴笑笑不說話,鄉裏就有閑話說小乞丐想靠著讀書翻身,想考科舉當官,然後再加上一句鄙夷的語氣詞,用來嘲諷小乞丐的癡心妄想。


    許桐就是聽見了這些話才想去見見小乞丐的。


    ……


    許舉人是考過科舉的,據說許家前幾代還出過進士,隻是後人不爭氣才淪落到了這個地步,所以大家都很相信許舉人看人的眼光——“心高氣傲,誌存高遠”,這是許舉人對小乞丐的評價,但許舉人少說了一個詞——“生性薄涼”。


    看著蹲在小乞丐身邊一臉好奇的女兒,許舉人歎了口氣,自家女兒從小活潑好動,自己的那些書早就被她看了個差不多,說起來也就是可惜許桐生了個女兒身不能參加科舉,倘若是個男兒現在也應該是有功名在身的了。


    許舉人看的真切,不論小乞丐身上臉上多髒多落魄,他的手卻是幹幹淨淨,手指縫裏一絲汙垢都沒有,指甲也不知道拿什麽東西磨得很短。這樣的手許舉人在書裏見到過,據說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功夫。


    但若是真的有功夫又何至於淪落到來這個小地方當個乞丐呢?


    於是許舉人想到了話本裏那些身上背著人命的惡人或者大俠,這小乞丐想必就是這兩種人其中之一的後人吧?


    “你叫什麽名字呀?”許桐問。


    許舉人聽見自己的女兒對著小乞丐說話,便停住了肆意發散的思緒,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小乞丐的身上。


    “崇商陸。”


    姓崇?


    許舉人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頭,前些日子在京裏任職的朋友傳來的消息說京裏崇家出了問題,據說是得罪了哪一個修行門派,在一夜之間慘遭滅門,第二日上午就隻剩下毫無生機的崇府了。


    崇家算得上是最頂級的將門了,自立國至今四百二十餘年,崇家踏平了不少江湖門派的山門,算得上是戰功赫赫風光無兩。但就是這麽一個正值盛年的家族,就因為得罪了一個不該得罪的修行門派,整個崇府在一夜之間無一活口,據說人皇陛下聽見這個消息後憤怒異常,但涉及修行門派卻也隻能不了了之。


    許舉人沒有讓許桐和崇商陸多做交流,帶著一臉不情願的許桐離開了破廟。


    ……


    然而這世間事卻從不如人願,十來歲的許桐早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偶爾背著許舉人去找崇商陸問東問西,日子一長,女兒家的念頭就全係在了這個破廟裏的小乞丐身上。


    “小乞丐?!”


    許舉人看著麵前滿臉寫滿倔強的女兒,巴掌舉起來又放下,放下又舉起來,就這麽來來迴迴猶豫了幾次,終於還是沒舍得扇下去,歎了口氣,看向自己的女兒。


    “桐兒,你可知道那崇商陸的來曆?”


    “孩兒知道。”


    “崇家滅門至今也不過短短五六年時間,對壽命漫長的修行人來說五六年也許就僅僅是一次短短的閉關,倘若那滅了崇家的修行門派發現崇家還有人逃了那一劫流落在外,到底會不會斬草除根你可想過?”許舉人麵色凝重,崇家的這小子就是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發的雷符,偏偏自己的女兒不中了什麽邪,一顆心思全在這小子身上。


    “想過。”許桐看著自己的父親,“他說他明日便啟程赴往劍門,崇家的修行法子就是早年從劍門傳下來的,這幾年也練到了進無可進的層次。”


    明日便啟程赴往劍門?


    “那他可曾說何時迴來?”許舉人皺著眉。


    “學成之日。”許桐看著自己的父親,“他是百年不出的修行天才,崇家的修行法子普通人一生都練不出什麽門道,他隻用了短短幾年時間就修行到了別人一生都達不到的地步,就算是去劍門,也最多就是十餘載,我等得起。”


    “若是……”一句話到了嘴邊卻沒能說得出來,許舉人又歎了口氣,倒是無比的希望自己當年看走了眼。


    第二日,崇商陸啟程前往劍門拜師學道,許桐送出二十裏。


    ……


    修行無日月,但凡人知時光。


    十年的時間對劍門修行的崇商陸來說,隻是不斷的修行,從藉藉無名的小修士成為舉世知名的“劍少主”的必要過程。


    而對許桐來說,卻是漫長而又煎熬的十年。村裏人的指指點點,家中兄長嫂子的排擠指責,除了許舉人外,許桐在這個人丁興旺的許家似乎舉目無親。


    然而許桐先等來的不是學成歸來的崇商陸,而是突如其來的妖禍。


    或青麵獠牙,或人首獸身的妖魔衝進了這個村子,肆意的收割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對妖來說,人族是上好的口糧,修行人是舉世罕有的美味。


    妖魔們在村裏縣裏禍亂了三日,最終被一道通天徹地的劍光斬殺殆盡。


    許桐在人群中看的清楚,那個斬出劍光的人長得像極了她的小乞丐,隻是他身旁的那個人卻長得不像極了自己。


    “師兄,這等層次的小妖何須你出手,隨便派劍門的哪個弟子出來都能一劍斬了。”許桐聽見他身邊的那個人說話,聲音很好聽,帶著點少女的嬌蠻任性。


    “我有一段因果在此。”他手裏提著劍,目光在人群中搜尋。


    許桐聽說過,修行的人最終要斬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變成太上無情的仙人。隻是她不太能理解,那個可可愛愛的小乞丐為什麽也要成為一個無情的冷冰冰的神仙。


    許桐看著他一家一家的分發丹藥,據說是修行人煉製的延壽丹,吃一顆便能百病不侵,長命百歲。


    這些人都是給曾經的他給過飯食的。


    許桐就這樣看著他一家一家的過來,最後站在自己的麵前。


    “十年前知遇之恩,陸沒齒難忘,特奉上築基丹十顆,山水門拜帖一張,願姑娘能踏上修行路,了卻世俗因果。”他躬身到底,手裏捧著一個裝丹藥的小瓶子和一個卷軸。


    瓶裏是可以踏破築基門檻的築基丹,卷軸是可以拜入山水門修行的拜帖。


    許桐知道山水門,一個有名的修行宗門,比劍門弱一些,也算是世間有名。


    伸手從崇商陸手中接過兩樣東西,許桐也笑著拱手致謝,她聽的清楚,他想要的是了卻世俗的因果,仙人都是要無牽無掛的,仙人都是住在高高的天上,冷冰冰的看著庸庸碌碌的凡人。


    許桐看著他禦劍離開,看見之前說話的那個少女看了自己一眼,看見遠處的山水門的山高高的立著。


    ……


    許桐最終還是從山水門離開了,沒有修行,隻是在山水門住了三年,看見了一個又一個想要太上忘情的少年少女,將十顆築基丹留給了這些想成為仙人的孩子,去到了山水門另一邊的小村子裏,定居於此。


    “劍少主”的名頭越來越響亮,據說劍少主和劍門門主的千金結成了道侶,是不少修行人眼中的神仙眷侶。


    ……


    劍門門徒還在人間行走,隻不過很少有出手的機會,在這個被山水門護佑著的小村子裏除了許桐也在沒有人見過劍門門徒出手的樣子。


    幾十年後,村裏的孩子還是喜歡纏著這個許奶奶聽她講劍門門徒出手誅妖的故事,偶爾會想為什麽從來沒有見過許爺爺呢?


    有時也會聽見許奶奶給大家講藥性,講詩詞。


    “商陸,性寒,味苦,有毒。”


    “取次花叢懶迴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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