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7日,中元節


    顏奶奶提前兩天就開始念叨提醒,還分出一些香燭紙錢給鄰居朋友。等到這天太陽剛剛落山就讓顏意準備一隻完整的鴨子和腐竹、紅棗之類的東西,她要祭拜。


    顏意覺得招搖,勸她:“奶奶,現在大家都沒燒紙錢,就咱家燒,多少有點……”


    顏奶奶很快接話:“沒事,我多念叨幾個人,讓祖宗保佑咱聚集地。”


    顏意見她如此積極熱衷,也不好再潑冷水,到時候有人問起就說離開時特地帶的。實際上也是。


    顏奶奶特意請假一天,顏意剛好沒什麽事,也留在家裏,看著他們準備好東西,然後擺桌、祭拜,最後到門口燒紙。


    顏意聞到濃烈的燒紙味,聽到陶奶奶問:“你們家燒的是紙錢呀?還有多的不?”


    顏奶奶答:“來,分你一點。”


    又有人從遠處喊來:“還有多的嗎?”


    “來,也分你一點。”


    顏意很快聞到燒紙的味道,從窗戶上探頭一看,十分震驚——淒淒月色下,星星之火燃起,一簇一簇的火堆從房子的一個角亮到另一個角,最後四個角都燃起暖黃的光。


    一點、兩點……一家、兩家……星星點點匯成一片搖曳的光海。


    她原以為,在末世,大家並不會像顏奶奶這般還記掛著這個無用的習俗。


    一團火星平地卷起,如秋風卷落葉,如愉悅的輕舞,又輕輕散去。


    顏意把手往窗外探,明明,沒有風啊。


    顏奶奶插下香燭,顏爺爺給她遞紙錢,語氣似歎,又像呢喃:“以往每年都要下一場雨。今年怎麽沒下。”


    顏奶奶接過他手裏的紙錢:“他們知道今年連點個火都不容易,不好像往年一樣,為了告訴咱他們來了就下場雨,還把火滅了。”


    顏爺爺望向遙遠的天空,月明無星,慘慘淡淡。迴過頭來,顏奶奶燒著紙錢,嘴裏念叨:“我們搬到這兒來了,你們來記記門,是新家。我們現在過得挺好的……這是妙善送的紙錢,她人好,也保佑保佑她。隔壁住的是小儲,他還小,不懂這些,沒燒紙錢。孩子孤苦伶仃的,看到他家裏人就分他們點……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出外惡人閃避,空投箱來……”


    顏奶奶絮叨了許久,顏母也出來念叨了幾句,最後才迴屋裏準備飯菜。


    顏意托著腮看著這個暫時被人類思想支配的世界,思緒飄遠,隨後跑下樓問:“奶奶,還有紙錢不?”


    顏奶奶搖搖頭:“都燒完了。怎麽了?”


    顏意沉默了三秒才迴答:“給哥哥燒了嗎?”


    顏奶奶背過身,輕“嗯”了一聲。


    顏意還是跑出了門,路過門口時看著門口兩旁已經熄火變得灰黑的紙錢,往四周看了看,朝一個拿著一大遝紙錢正在燒的女人跑了過去,聽到女人在跟火堆說話,就靜靜在一旁等待。


    女人大概三十多歲,說出的音調卻有些蒼老:“……你們在那頭好好的,我帶著小寶也好好的。你們也知道的,今年這個死寂的末世來了,連香燭紙錢都沒能給你們買到。”


    顏意聽到她的話才去細看她手裏的東西,原來隻是一遝寫滿東西的草稿紙。顏意失望地往另一邊走去,還聽到身後的女人說:“這是大妞你走之前寫的,你數學好,還愛收藏用過的草稿紙,媽媽都知道。媽媽帶著你的草稿紙出村,又帶去了華景灣,還帶來了這裏。媽媽沒錢燒給你,就把這些給你吧,繼續好好學習、快高長大,好好聽爸爸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的話……”


    聽到最後,顏意知道,女人哭了。


    她又看到了幾戶人家燒,但燒的都不是紙錢,而是箱子或者舊衣服、廢紙,一邊燒,一邊念叨。


    顏意頹然迴到家門口,坐在那堆已然清冷的灰屑旁,學著他們的樣子說起了話:“哥哥,我是幺兒。往年我都在上班,也忘記了這個日子。今年不用上班了,就特別想你。奶奶給你燒的紙錢收到了嗎?你們那裏東西貴不?有沒有末世?你們也會感受到熱嗎?你們可能不會吧。我現在很厲害了,我會保護好奶奶和我自己。也沒有什麽,就是忽然有點想你了。”


    話音未落,顏意就震驚地看到地上的灰燼卷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她不自覺伸出了手,在灰燼飄飄然落下時,她感受到了灰燼裏的風,很輕很輕地拂過她的手心,穿過指尖繞到手背,像握不住的流沙,也像輕柔的牽觸。點點的灰落在她手裏,輕飄飄的,仿佛過完了一生的人。


    顏意怔愣地看著手裏的灰,許久才道:“好的,我知道你來了。拉我的手了是嗎?剛剛那點風,是你嗎?”


    思念點點,和灰燼一樣數不清。


    9月3日夜,聚集地裏上班的上班、外出的外出,一切有條不紊。


    顏意和白城約著外出,樂正儲和盛朗也跟著,一起到“火焰山”看看。


    樂正儲瘦了,皮膚也黑了,總感覺,他模模糊糊真的有樂正儲的影子。那個嶸城副軍長樂正儲。


    半山別墅區燒成了火焰山,到處都是黑炭,過了這麽久都還散發著熱量,有人在上麵用紙或枯葉試圖引火。許許多多拾荒者踩在上麵,用樹枝扒拉著,希望能找出點什麽。


    但基本除了陶瓷、鐵釘一類,很少有別的東西。


    無獲返迴,途中看到幾人爭搶一個空投箱,其中一個人拎起就跑,跑到了禦豐聚集地門口,六七個手持西瓜刀的男子查看通行牌和個人信息後將他放了進去,外麵的人隻能恨恨看著。


    聚集地裏禁止打架鬥毆和偷錢搶物資故意傷人等惡意行為,發現之後直接揍一頓然後扔出去,拉進黑名單永不能再進來。


    至於他們在外麵如何,聚集地都是不幫不管不理的,總不能給不了他們食物還讓他們不爭不搶餓肚子。


    原本的售樓部改成了辦事大廳,此時人來人往,樂正儲和盛朗迴去工作了,白城見顏意眉頭緊鎖,以為她是因為別墅區的家和金幣都沒了才不開心,安慰道:“你這麽厲害,以後都會有的。”


    “誇過了哈!”這段時間白城幾乎每天都會來顏家呆一會蹭涼風扇吃番茄,顏意覺得他就是一隻二哈,天天開開心心的,對她也總喜歡誇誇。


    迴到家,顏意摘下幾個番茄和一棵花椰菜,白城也毫不客氣地摘下一個番茄,往沾著火木灰的衣服上擦了擦就咬下一口,酸甜多汁,要是冰鎮一下就更好了。


    顏意嫌棄地看了一眼他的衣服:“不擦好過擦。”


    白城嘿嘿笑:“能有吃的我就開心了。”說完又補充了一句:“特別是蔬菜。”


    顏意時常不理解白城的話,但他對於自己可以拿出種子種出這些都並不過多好奇也從不多問。顏意對此有些愧疚,他對自己和盤托出,自己對他卻始終藏著掖著。


    顏意東西收拾好也十分放心留他一個在自己家就準備出門:“我要出門去找我朋友了,你隨意。”


    白城咬了一口番茄,腳步已經動了:“我跟你去。”


    “你也去?”


    “帶我去嘛。”


    顏意覺得一隻二哈在朝自己搖尾撒嬌,怎麽可能不同意:“她可能會有點怕你,去到別亂說話。”


    白城連連點頭:“聽你的聽你的都聽你的。”


    何清蕊剛剛清醒,顏意將一個番茄遞給她:“寶,吃點。”


    何清蕊牙齦出血,疼得吃不下東西,整副牙的牙根處痛得幾乎散架,咬東西的時候仿佛牙要跟著食物一起掉出來一樣。


    顏意心疼不已,用軍刀割下一小片放入她口中讓她慢慢咀嚼:“還好嗎?”


    何清蕊點點頭,擁住顏意,她覺得自己活不久了。


    痛,渾身都痛,熱,渾身都熱。


    顏意剛抱住她,她的手卻又鬆了,又暈了。


    顏意小心地將她放到床上,陪了她一會才將東西給了一旁立著笑得諂媚的何母:“這些都是給清蕊的,我希望吃的人是她。”


    顏意話說得很直白,她不是給何家的,而是給何清蕊的。何家人多且自私,就怕最後都沒能落入清蕊嘴裏。


    何母剛想著要將那個被切開的番茄給自己大孫子,聽到這話愣了一瞬訕笑起來:“當然,當然。”


    心底想的卻是:“她都要死了還給她吃這麽好不是浪費了!不過她有這麽好的朋友,多活幾日也不是不可以。”


    兩人不打擾何清蕊休息了,離開的時候白城又盯了何母一瞬,盯得她發毛。她知道白城就是避難所的老大,害怕而諂媚地跟笑了兩下。


    白城看出顏意眼底的憂傷:“沒事的,她就是被蟲子咬了。我這幾天出去找找空投箱,看能不能找到蟲愈藥,她吃了就會沒事了。”


    顏意停住腳步,略一思索,眼神沉冷下來:“你確定她是被蟲子咬了?”


    白城點點頭,十分肯定:“我被咬過,痛苦了十幾天,就是這些症狀,還是零一開箱找到蟲愈藥吃了才好。我不可能看錯的。”


    顏意也認為是這個原因,可是自己給過她蟲愈藥了。


    除非,她根本沒吃藥。


    顏意立即返迴,剛到院子就看到何清蕊二哥的兒子何紹榮坐在台階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番茄。


    顏意沒有理會,直接越了過去來到何清蕊房間,她躺在幹草上,整個人也如同一把枯草。


    顏意沒讓白城跟著,白城在樓下發瘋:“不是說了番茄留給你女兒吃嗎?怎麽給你孫子吃了?不知道番茄多好多貴的東西?”


    白城是禦豐聚集地的首領,雖然不至於像其他幫派那樣將裏麵的人當作所有物,但也有著趕他們出去的權力,而且他手下眾多,真生氣了殺幾個人也沒人敢說什麽。


    何母被嚇一哆嗦,聲音如螞蟻:“她又牙痛,吃不下。”


    白城輕哼一聲:“誰說吃不了,她就應該多吃點蔬菜水果,這樣才有體力!花椰菜呢?花椰菜在哪?”


    何母雖不想歸還,但到底還是怕白城:“放後院掛著了,想著風幹,等清蕊好了再煮給她吃。”


    吃著番茄的小屁孩聽到不開心了,怒氣衝衝進來了:“奶奶,你說不給姑姑吃給我吃的,你說給我吃的。”


    何母佯裝嗬斥:“別鬧,你姑姑生著病呢。好了好了,你先出去玩,快去。”


    “不去,我要吃我還要吃!”


    白城脫下衣服將番茄和花椰菜兜起來,露出後背上幾條黑紅的傷疤,嚇得何母趕緊捂住自家孫子的嘴帶了出去。


    白城坐在樓下等顏意。


    顏意終於等到何清蕊醒來:“寶兒,你怎麽還在?”


    顏意努力忍住才沒吼出來:“缺心眼子,我給你的藥你是不是沒吃?”


    何清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顏意也猜到了,她真得沒吃:“藥呢?那是你的救命藥。”


    何清蕊紅了眼睛,嘴唇依舊很白,虛弱地握住顏意的手,輕輕玩著她的手指:“那藥,很貴是不是?”


    顏意努力壓下心中鬱氣:“不是貴不貴的問題,是你不吃那藥會像現在這樣很痛苦很難受,還會沒命。不要舍不得,我給了你,你就應該吃。”


    何清蕊像個犯錯的小孩,小心翼翼握住顏意的手:“你先答應我別生氣。”


    顏意點點頭:“我不生氣。”


    何清蕊這才抬頭看她:“賣了。”


    說著,她的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顏意第一反應就是要幫她擦淚,手卻依舊被她虛虛握住:“大火把我們家的金幣基本都燒沒了,就逃走時候帶的包裏裝的那些。我們一大家子人要過活。我就把藥賣了,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我一定會……”還你的。


    最後三個字何清蕊沒有說出口,她不一定有命還得了。


    顏意恨鐵不成鋼地長出一口氣:“賣了多少金幣?”


    何清蕊思索了一下:“5000金幣。”


    交易上一顆蟲愈藥的價格高至近幾萬金幣。


    何清蕊要麽不知道賣了多少,要麽被騙了。


    顏意一語戳破:“是你媽賣的還是你爸?還是你那兩個不爭氣的哥?”除了何清蕊大姐何清雯,顏意覺得何家沒一個好東西。


    何清蕊低下了頭,她清醒過來之後接收到顏意的蟲愈藥,何母正好在身邊,得知是顏意給的就拿去看看,結果一看不得了,交易上這一顆賣得非常貴,於是便到何清蕊麵前哭慘,金幣都被火燒了,一大家子很難熬,賣了這顆藥至少能保證很長時間的簽到。


    看著父母和其他家人落淚懇求,她隻好同意,同時也瞞著顏意。


    她不知道賣了多少錢,甚至除了每天給她一個金幣簽到外別無其他。


    顏意看著她又要暈倒的模樣,還是決定不追究了:“算了,你本來就是缺心眼子。”


    何清蕊抱住她的手:“寶兒,我錯了。”


    顏意拿出空間裏最後一顆蟲愈藥:“張嘴。”


    “什麽?”


    顏意趁她出口時將藥送進她嘴裏,隨後又給她喝了幾口水:“蟲愈藥,你得給我快點好起來。”


    何清蕊摸摸一陣清涼的喉結,眼淚滾滾流出,抱著顏意蠕動了幾下:“寶兒,你怎麽這麽厲害,你怎麽這麽好哇!”


    顏意看她哭得傷心但不虛弱了,心裏也是高興的,這藥效果很好,何清蕊一下子就從林黛玉變成魯智深了,哭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傷心:“快別哭了,不知道現在水多珍貴呀。”


    好一會何清蕊才止住哭泣,抱著顏意的胳膊。


    “你不熱?”顏意很熱。


    何清蕊吸吸鼻子:“熱。”


    “那你放開。”


    “不放。”


    “熱哇大姐。”


    “別嚎,你不熱。”


    “我要迴去了。”


    “寶兒,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剛好來到門口的白城睜大眼睛十分震驚:“你說啥?你們在幹哈?”


    何清蕊終於鬆手,雙手捂住眼睛:“你怎麽不穿衣服啊!”


    顏意倒沒什麽避諱:“閨蜜們表達愛意不是很正常?直男。”


    白城沒理會何清蕊,清澈又震驚的眼眸似乎在努力思索,好像是這樣,閨蜜間幹啥子都行。


    他將番茄和花椰菜都放到何清蕊的草堆旁,特地把有黑紅傷疤的後背對著顏意,然後抖了兩下衣服穿上:“好了好了,睜眼看世界吧。”


    迴去路上,顏意果然問起白城後背傷疤的事情,他開始可憐兮兮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己帶領“除草幫”去救被董岸抓走的人的故事:“就是草山幫的西瓜刀,害我留下這幾條難看的疤。”


    顏意臉上有些沉,董岸屬實是個禍害。


    白城扭過身子麵對著顏意倒著走:“你不會嫌棄我吧?你人這麽好,不會隻看美麗外表不看我美好心靈的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嫌棄我吧?”


    他明明話語委屈,聲音卻張揚,仿佛斷定顏意會給出他想要的答複。


    顏意看著像條快要把尾巴搖上天的哈士奇般的白城,給了他想要的答案:“不會。”


    白城笑聲開心爽朗:“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正經點走。”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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