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宋霖山與幕訣早早便下山,兩人各自租了一匹快馬,僅用了半日便到了淮南市集,二人先是尋了一處驛館還馬,途經市集時,宋霖山又買了一副麵具。


    兩人走到城西,遠遠便看見“薛南酒家”的酒簾高懸,隨風晃動著,仿佛在招引著酒客於其中取醉,客人應邀慕名前來、奔走相告,門庭若市。


    宋霖山戴上麵具,與幕訣一起走進了薛南酒家的客棧,小二連忙迎了上來,“客官,喝酒還是住店?”


    宋霖山仔細瞧了這小二一眼,這年輕人大約二十左右的年紀,長相算得上清秀,隻是額上有一塊石頭似的胎記。別人不知,宋霖山卻是熟悉,這是酒肆幫工福伯的孩子,當初福伯初得貴子,還是他幫忙取的名字。


    宋霖山開口道:“我們住店。”那人叫道:“好嘞。”宋霖山又問:“小兄弟,你叫甚麽名字?”


    那人躊躇道:“小的叫石玉”,他撓了撓頭,“聽我爹說我這名字是一位高人取的,嗬嗬,我這長相平淡無奇,哪能以玉相稱?客官若要稱唿,叫我石頭便好。”


    宋霖山心中一震,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當初他為薛南酒家的“少東家”,與師父的關係卻不及同幫工福伯來的親密,那時薛南奇日日夜夜苦心鑽研那製酒之術,少有照料他,倒是福伯待他如同親生兒子一般,也讓幼時的宋霖山感受到了溫暖。後來福伯老來得子,宋霖山自然是喜不自勝。


    那會兒薛南酒家的生意不算好,究其根本還是出在釀酒配方上,奈何他勸說多次,薛南奇仍是不為所動。宋霖山給福伯的孩子取其名曰:石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寄希望於這個新出生的孩子,願他長大之後可以幫助薛南酒家改變現狀,也願薛南家的諸人如琢如磨,一起努力將薛南酒家的名號發揚光大。


    石玉雖隻是酒肆小二,但自幼也讀了不少書,算得上是半個讀書人,他見兩位客人氣質不凡,不自覺也生了幾分親近之意,對於戴著麵具的宋霖山更是心中好奇。他帶兩人分別迴到房間後,便來到後院看望父親。


    “石頭,又來看管事啊?”


    石玉點了點頭,“錢叔,你幫忙看著點前院,我跟我爹說會兒話。”


    “好嘞,你多陪陪管事。”


    石玉一路走到院巷深處,便見得一位雙目失明的老子坐在小石凳上,手上不停的用竹條編織著什麽,手上的舊疤已結成了繭子,細看之下竟又添了新傷。石玉眼中一澀,衝上前搶過父親手中的竹條,“爹,別再編了。無論你編多少個背簍,那位高人都不會迴來的。”


    老人惘若未聞,一雙眼空洞的望著前方,啞聲道:“二十年了,霖山怎麽還不迴來呢?”


    石玉聽完不禁心中一酸,“爹,您這個年紀正是享福的時候,兒子長大了,可以照顧爹了。爹您就安安心心當個清閑管事,別再念著那位高人了。”


    老人怒道:“你說什麽?東家包我們吃包我們住,你不努力報答,就隻想著讓我享福?你還待在這裏作什麽,偷懶是不是?還不快去前院幫忙?”


    石玉耐著性子解釋道:“爹,我陪您說會兒話。”


    老人氣得站起身,又咳著扶住石桌,“誰要你陪?你把我的竹條還給我,迴前院招唿客人去。”


    石玉握了握拳,把竹條放在石桌上,溫聲道:“爹,您要是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我先走了。”說罷便跑向前院,未曾發現屋頂上立著一位帶麵具的青衣人。


    老人摸索著拿起竹條繼續編織,口中念念叨叨道:“不會的......不會的,霖山這孩子最重情義,一定會迴來看我的。”


    宋霖山落地走進,老人心有所覺地偏了偏頭,疑惑道:“誰?”他沒有迴答,隻是逐步走進,看著雙目失明的福伯,心中既是不忍又是憤怒,老人驚喜的站起身,問道:“是霖山嗎?”


    宋霖山深吸了一口氣,取下麵具,“是我,福伯,你受苦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迴來看我的。”


    福伯伸出手,卻又立即縮迴,宋霖山見此不禁心中一痛,又見他將手在衣上反複擦了擦才再次伸出,雙手撫上宋霖山的臉頰,“不苦,福伯過的很好。孩子,你呢?”


    宋霖山道:“福伯,你的眼睛......”他握了握拳,隱隱壓抑著怒氣,“是他?”


    福伯連連擺手,“霖山,不是,不是。”


    宋霖山握住福伯的手,看著上麵的道道傷痕,一時遺憾、悔恨百般滋味難以言喻,他怔怔地看著那雙手,“是我錯了。”他心中所想是他那時不應該就此離去,應該把福伯接到霖山去的。


    可是,福伯會願意去嗎?


    憶及兒時,宋霖山生性調皮刁頑,最喜歡爬到酒缸中玩耍,有一次他不小心在酒缸裏睡著了,夥計們也沒注意,一桶酒潑了下去,把他嚇壞了,為此他還受了罰,被師父狠狠地教訓了一通。隻有福伯,摸著他的腦袋說:“孩子,你為什麽喜歡待在酒缸子裏玩啊?”


    宋霖山包著淚水搖了搖頭,眼巴巴的看著他,福伯卻是將此事記在了心上。知道他小時候是被父母拋棄,扔在了薛南家的酒缸裏,所以天生會對箱子、簍子產生一些依賴感,於是他便用竹條編了一個背簍,將小霖山放在背簍裏,耐心地教導他,“霖山,以後不要再躲到酒缸裏玩了好不好?福伯給你編背簍。”


    宋霖山開心的點頭,大叫道:“那我要好多好多的背簍!”


    宋霖山看著老人,眼角不禁泛起了淚光,他蹲下身子扶著福伯坐下,“福伯,你告訴我,你的眼睛究竟是怎麽迴事?”


    福伯笑了笑,“孩子,就像你說的,這世上俗事萬千,何必事事都要追究到底呢?我這雙眼睛不要也罷,沒有了它,有些事情,反而能看得更清楚。”他頓了頓,又道:“你也別怨你師父,這些年來,他也不容易。”


    宋霖山皺起眉,“他不是我師父。”


    福伯嚴肅道:“你這孩子,他怎麽不是?他可是你俯首作揖正正經經拜的師父,哪是說斷就能斷的?”


    宋霖山亦是認真道:“福伯,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已經跟他說清楚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福伯愣了愣,“那你這迴迴來,是要做什麽?”


    宋霖山心中一緊,久久沒有迴答。


    福伯輕聲歎了一口氣,心道:“江湖正義,容不得絲毫差錯。可是,誰又能來理解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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