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官員背後都是各地豪強,個頂個都是大地主,誰都不差那幾頃田,下得起賭注。不過被皇帝套路了幾次,虧吃得多了,人人都長了個心眼,尤其看皇帝的態度如此篤定,心裏不免動搖起來。


    難道鴿子真的能送信?


    不可能啊?這事兒太神奇了吧?一個扁毛畜牧,怎麽能認識路呢?


    要不就賭一把?或許這就是翻本的機會。


    可是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實在讓人不敢出手啊!


    人人都在嘀咕,都在觀望,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跟皇帝打賭叫板。他們偷偷抬頭向上張望,見皇帝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似笑非笑,麵帶玩味地看著他的大臣們。


    朝堂上一時鴉雀無聲,人人都暗暗地打著小九九。班登忍不住開口了,“諸公都不敢賭,那就是認可了飛鴿傳信之說,知道陛下不是為了逸樂而養鳥了。”


    話音剛落,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陛下,臣願賭!良田一頃!”


    大家聞聲望去,原來是禦史大夫宋弘。


    宋弘為人敦厚,性情溫和,以清雅的品行著稱於世,平時他不太出頭,但卻確確實實是個敢諫的主兒,每到了關鍵的時候,別人都不敢說話的時候,往往是平時看起來最溫和的宋弘站出來,要不是這樣,皇帝也不會讓他當這個禦史大夫。


    宋弘本身德操較好,受人尊重,但是未免有些一本正經,有些事兒在皇帝眼中都不是事兒,他就可能拿出來上綱上線一番。


    皇帝養鳥他早就知道,一開始以為隻是個小愛好,並沒有當迴事兒。誰還沒個興趣愛好呢?尤其皇帝還這麽年輕,年輕人貪玩,弄點新鮮玩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誤事就好。


    可是他沒有想到,皇帝這小愛好竟愈演愈烈,發展成了一件大事。宋弘覺得這是個不好的苗頭,擔心皇帝因為有了功業而自滿,耽於逸樂而荒了誌向,影響一統天下的大業。於是他果斷出麵幹預,上書進諫。


    宋弘一出手,他手下的一幫禦史立即跟上,引領了一股進諫的風氣,朝中的大臣們聞風而起,三公九卿、三省六部之中也頗有些官員上書。


    宋弘作為始作俑者,儼然成了這一波群諫的首領,當然要帶頭出來接皇帝的招,若是不接,就是示弱認慫,以後這事兒還怎麽提?所謂的勸諫就無疾而終了。因此這不止是個簡單的打賭,更是一個態度。


    宋弘用一頃田,表了這個態。


    一頃田是一百畝,對朝中這些大佬們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可是宋弘出這個賭注,卻沒有人笑話他出手小氣。因為宋弘是出了名的不置家產,皇帝每有賞賜,他左手接過來,右手就分給族人鄉鄰了。


    這麽做一是因為他確實品行端正,清高自持,對錢財並不看重,另一方麵是因他沒有兒子,宋家人丁單薄,宋弘雖然有一個弟弟,但是弟弟也就一個兒子,連多一個過繼給他的都沒有。沒有後代,他攢那麽多家產留給誰呢?


    皇帝見宋弘出頭,立即說道:“宋卿,汝素來不置產,不理財,更不參賭,今日為何要破例呢?”


    這麽一個品行端方的君子,應該是遠離賭博才對啊!


    宋弘施禮道:“陛下豈不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好賭,則臣下不得不賭,陛下好鳥,則百姓將群起而捕之。陛下之德,風也;百姓之德,草也。草尚之風,賭風一長,則百姓皆為賭徒,養鳥風起,則萬民皆為鳥奴。”


    他這一番話,連賭博帶養鳥,兩件事兒一道批判了。意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要是在上邊歪了,全天下百姓就全直不了。


    皇帝在心裏吐槽,朕哪裏是愛賭了,不過是你們自找的,非要輸給朕點東西不可,不過這一頃田實在是太少了,好不容易賭一次,不狠狠地贏一把,不是白白擔了好賭的聲名?


    皇帝說道:“宋卿素不置產,一頃之田,得之於朕無所益,失之於卿有所害,朕不忍取之。宋卿,你還是別賭了。”


    他這話讓許多人原來遲疑的人都心頭一振,皇帝說這些。。。這有點示弱的意思啊!什麽叫不忍心贏,哪次賭博都沒見他不忍心過,這次皇帝大概是怕輸吧!


    太中大夫桓梁當即站出來,說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說要賭,宋公應下了,陛下焉能不接?一定要賭!”


    皇帝一聽這話,好像是見到了咬鉤的魚,心裏暗笑,麵上卻作出些沉吟不決的樣子。


    桓梁最是個好賭的,他家中財產極多,根本就拿錢不當錢,每日閑了都要去賭球,何況皇帝開的賭局都是少見的大局,他在心中早就躍躍欲試,隻是礙於皇帝百賭百勝的戰績,剛才沒敢往外跳,如今看宋弘出頭,皇帝有點要退縮的意思,覺得這一次可能會有戲,於是下決心要賭上一賭。


    “陛下!”桓梁叫道:“臣願與陛下賭良田七十頃!”


    這個賭注喊出來,整個朝堂一片驚唿,這個手筆太大了,簡直堪稱是超級賭注,老賭徒就是老賭徒,出手確實不同凡響。


    皇帝笑道:“桓卿,你與朕賭過幾次了,可曾贏過一迴?這前前後後的,已經輸了不少了吧?卿焉敢再與朕賭?卿速退去,朕不欲使卿傾家蕩產!”


    桓梁拜下,態度極為謙卑,話卻有些較勁,“臣曾輸給陛下良田七十頃,此次正要一次贏迴,可是。。。陛下想反悔麽?”


    這簡直是和皇帝打擂台,將皇帝的軍了!


    皇帝搖頭歎氣,一副不情願的樣子,說道:“既然如此,那好吧!二卿的賭注,朕接了。”說著雙手一扶幾案,好像是要起身退朝。


    還沒等他站起,朝堂上忽然唿啦啦跪下了一片,“陛下!臣願賭良田五傾!”


    “陛下,臣願賭十頃!”


    “臣賭二十頃!”


    在朝臣們看來,皇帝的心虛已經暴露無疑了,看來這一次不是套路,皇帝不過是想拿賭田嚇住大家而已。局已經開了,哪有那麽容易脫身的?大臣們好像生怕皇帝走了,這個局就此作罷,搶著上前要和他賭。


    大家本來壓根不信鴿子能送信,隻是皇帝打賭太厲害,眾人不敢冒險,現在眼看皇帝兩番推辭,明顯是對獲勝沒有信心。


    此時不賭,更等何時?


    這次決不能讓陛下一走了之,他們的田從前怎麽在他那兒輸出去的,今天就要怎麽從陛下手裏贏迴來!


    在翻本甚至贏利的欲望驅動下,朝堂眾臣突然就掀起了一個爭賭的小高潮。大家紛紛表示,陛下別走,咱們賭!一定要賭!


    皇帝已經站起來了,見到這番情景,好似有些為難,躑躅半晌,方才說道:“朕覺得宋卿說得很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朕也覺得朝堂打賭有些不妥,有些。。。不太莊重。。。宋卿,你說呢?”


    “小賭怡情。”宋弘垂首道:“陛下,臣已下注了。”


    宋弘下定決心要給皇帝一個教訓,讓他好好地迴到做明君的道路上來,因此,這個德高望重的禦史大夫沒有給皇帝台階,皇帝想反悔退出,沒門!


    皇帝很無奈,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那便賭吧!”


    於是皇帝與眾臣約定,就以上林苑鳥林和長安鳥苑之間進行飛鴿傳書來打賭,賭良田,大臣隨意下注,不論多少,皇帝都接下。


    這一次的賭資是空前的,當日朝堂上的大臣大多都下了注,就連沒有資格進殿的官員在聽到風聲後,都來補了注,總賭注達到了空前的良田五千餘頃。


    散朝後,吏部侍郎穀恭還在跺著腳說:“國之朝堂竟成了賭場,還有沒有規矩?簡直是禮崩樂壞!”


    一向講規矩的宋弘卻道:“天下之事尚未可知,陛下便開始耽迷於此等享樂之事,於國於民著實不利。若經此次打賭,能令陛下迷途知返,重新迴到正軌,稍為逾禮也是值得的。”


    穀恭又跺了一下腳,“既然宋公如此說。。。唉,我隻壓了十五頃田,少了啊!”


    皇帝迴到後宮,一路上腳步輕快,心情相當不錯。班登說道:“從上林苑鳥林到長安鳥苑,有一百好幾十裏路,陛下,您怎麽不賭近點,這麽托大,一下子賭這麽遠!”


    皇帝道:“沒事兒,你不知道鴿子的能力,別說一百裏,一千裏也使得,告訴翟興,準備帳冊,就等著收田吧!”


    “陛下,您可太有法子了,要不是兩次示弱,假裝猶豫,恐怕這些老家夥還不敢賭!”


    “胡說!朕乃大漢天子,堂堂正正,哪兒會用這些詭計?朕是真的不想贏他們的田。。。都挺不容易的,奈何他們非要送上門來,朕不答應,反為不美。”皇帝一甩袖子,當先走了。


    “唉,看來我是真的不會說話。”班登一時有些羞愧,陛下如此英明仁德,體恤臣下,做起事來光明正大,自己竟然把陛下想成這樣,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烏蓋拍了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邊輕聲道:“班登,你無須學如何說話,你隻須學會如何不說話。”撇下他走了。


    小班登看著兩個人的背影,有點發懵,這都什麽和什麽?太複雜了,還是練手搏簡單,沒什麽應該不應該,就是摔,就是揍,簡單直接,符合自己的個性。


    這個賭局成為朝中的一件大事,每天都要被拿出來談論,畢竟和每個朝臣的財產息息相關,關注度一直居高不下。


    半個月後,一個晴空萬裏的日子,皇帝率諸臣浩浩蕩蕩地出了宮,駕幸傳信署,也就是長安鳥苑。隨駕的朝臣多達百餘名,眾人都想要親自見證傳說中的飛鴿傳書,當場體驗贏皇帝良田的快樂。


    吏部侍郎穀恭與禮部侍郎杜陵等十餘位大臣已去了上林苑鳥林,等到了時辰,長安和上林苑兩個地點要同時放飛信鴿,進行空中傳信測試。


    兩地的直線距離約為一百五十漢裏,相當於現代的一百二十裏左右,劉鈺覺得,在天氣情況良好的情況下,一隻信奴大概用不了半個時辰就飛到了。


    傳信署就是一個超大養鴿基地,裏麵有各式各樣的鴿子,因為魏鳥監名字的緣故,傳信署中養鴿子的鳥吏一律被稱為鳥人。


    傳信署如今有六十餘名鳥人,都是從各地搜羅來的擅長養鴿之人。皇帝還打算把這個規模再擴大十倍,把鳥苑打造成長安與全國各郡國的聯絡基地,以及全天下鳥人的培育基地。


    今後各郡裏相應的官署也會成立,現在的任務是摸索建立一套統一的飛鴿通信體係,儲備足夠的鳥人和信奴。


    鳥苑裏的兩座土山上豎著幾麵旗子,正隨著風唿啦啦地飄動,那是測試風向用的,順風和逆風對於鴿子的速度有很大的影響。


    魏鳥人恭恭敬敬地捧出兩隻鴿子,一隻灰色,一隻白色,皇帝認出那隻白色的鴿子就是他養過的路飛。


    這是本次測試所用的信奴,為了保障通訊成功,每次書信傳遞都會放出雙鴿。


    皇帝下令開始測試。


    宋弘和桓梁在朝臣們的圍觀之下,每人在帛布上寫了一句話,標注上了時辰。魏鳥人接過去,將其卷成一個細長的小卷,綁縛在信奴的腿上。


    兩個鳥人將鴿子放飛,在場的所有人都抬頭望向天空,看著兩隻鴿子越飛越高,直接向西方飛去。


    “還真是向西飛的,是上林苑的方向。”一個中郎說道,他在此次賭局中押了兩頃田地。


    另一個謁者哼了一聲,“西方廣闊,它能找到上林苑便算是識路了,上林苑方圓數百裏,鳥林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林子,要讓我等去都不一定尋得到,何況一個扁毛畜牲!”


    此人這一次下了重注,足足壓了二十頃田。


    宋弘捋著胡須,收迴目光,向著旁邊的侍郎金丹道:“打賭事小,國事為大,唯願此次陛下能放下養鳥的心,將心思多多放到一統天下,複興大漢之上。”


    金丹連連點頭,卻很有些心不在焉,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揪住衣袍,眼睛時不時地看向天空。此次他也押了五頃田,雖然不算是個大注,但現在心裏緊張得不得了。


    許多大臣都跟他一樣情景,雖說心裏不信,但因為關係著自家的田地,仍舊有些擔心,一個個伸著脖子望著天上,偶爾飛過一隻鳥都會讓他們把心提到嗓子眼。


    反倒是這次下注最重的桓梁十分坦然,看上去非常平靜,完全沒有緊張情緒。眾人對他不禁有些佩服,七十頃田,七千畝啊!桓家再是豪門大戶,這也是一個超級巨大的賭注了,而他就這麽蠻不在乎,還在和旁人說笑。


    皇帝坐在高處,看著桓梁談笑風生,心道:“看來此人是個有心胸的,依平日的言談來看,才能也是有的,就憑這個心理素質,也能給他壓個重擔。”


    正在眾人心神不安的時候,天空中忽然出現兩個黑點,兩隻鴿子在天上盤旋了一會兒,便直衝下來,一前一後落迴到鴿巢之上。


    有鳥人上前,將鴿子捧了過來,要讓皇帝過目,皇帝指著旁邊的宋弘等人道:“這信朕便不看了,諸卿看吧!”


    宋弘接過鴿子,從它身上解下一份帛書,展開一看,便呀了一聲,“這,怎麽會這樣?”


    宋弘平日穩重自持,處變不驚,從未像如今這般失態。他呆呆地看著那封帛書,愕然道:“難道,這真的是,這才半個時辰啊!”


    他身邊的金丹伸出手去,幾乎是將帛書搶了過來,然後他突然臉色大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上麵的字,手竟不知不覺地發起抖來,以致於帛書從他的手中飄落。


    沒等書落到地上,便被旁邊的人一把抄起,那人大聲念道:“從上林苑鳥林放信奴一隻。。。啊,這是穀公的手筆!穀公不是和杜公去了上林苑嗎?這,這。。。”


    話音一落,全場騷動,有人頓足道:“二十頃,我的田,兩千畝啊!”


    “我看看,讓我看看!”還有人不甘心地索帛書來看,看過之後便搖頭歎道:“怎麽可能?一個扁毛畜牲,怎麽能送信?”


    “是啊,這不可能啊!不是弄錯了吧?”


    “是不是那鳥人為了取悅陛下,故意弄了些玄虛?”下了重注的人們開始懷疑起帛書的真實性來。


    兩封帛書,一封是穀恭的,一封是杜陵的,在眾臣中間傳來傳去,這些人都在分辨著,費盡心力想在其中找出些破綻來。


    正鬧騰著,忽然天空中又落下一隻鴿子,看樣子竟是一個時辰前放出去的路飛。


    魏鳥人捧了路飛過來,宋弘取下帛書,打開一看上麵的字,立即拜倒道:“陛下,臣方才在送往上林苑的帛書上寫了‘周雖舊邦’四個字,如今剛滿一個時辰,便有穀公的迴書,穀公接了下一句‘其命維新’,這是信奴從上林苑飛返無疑了!真沒想到,鴿子居然真的能送信,而且送得如此迅速快捷,一個時辰就從上林苑飛了個來迴,比起烽火台方便多了。臣恭賀陛下,陛下上應天命,才有如此祥瑞麵世。”


    皇帝搖頭道:“這不是祥瑞,這就是信鴿,是我大漢的空中驛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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