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雲卻沒想就這麽算了。


    相比木藺的老謀深算滅絕人性和自私自利,陳氏固然可恨,可卻也不無可憐之處,隻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古話誠不欺我。


    木婉雲心裏也憋了很多話,或者說,很多委屈,過去,她以為自己真的已經放下,不在乎了。


    可看著麵前人知曉了一切,卻還理直氣壯的讓她不計前嫌原諒她,繼續跟她做母慈子孝的好母女,她沒來由的覺得一陣惡心和惡寒。


    甚至在她拒絕後,又開始埋怨她?!


    可笑!


    當真是可笑!


    她紅著眼看著眼前人,直到這一刻,都不曾反思自己,反倒是把所有的過錯都推給別人,她永遠都是那個我不知道,我是被蒙蔽的,嗬嗬。


    木婉雲的譏笑,讓陳氏又緩緩抬起頭,木婉雲卻猛地收住笑,眼神直勾勾的看向她,仿佛要洞穿她的靈魂,讓她想遁逃躲避,可是木婉雲卻沒有給她機會,還是對著她把積攢在心裏不知多久的話都說了出來。


    “你誠然是被蒙蔽的,你沒有腦子,人家說什麽你都信,可是我是從小在你麵前長大的,就算不是親生的,我對你的孺慕之情不是假的,可你卻在相信那些謊話的那一刻,就怨毒的想讓我死無葬身之地,那些詛咒,那些恨不得我下地獄的話,宛若一把把刀子,插在我心口…”


    說到最後,木婉雲還是沒忍住帶上了一絲哭腔。


    可她很快就穩住自己,繼續說下去,“還有兒時,你好似是對我很好,可是又總是會不經意的時候告訴我,是我搶了木塵的天賦,我欠木塵的,讓我以後要嫁入高門成為木塵的助力,讓我一切都為了木塵著想…”


    “我一直都想不通我怎麽就那麽蠢,明知道你們對我並不算太好,我不傻,能感覺到的,可還是願意自我麻痹,讓自己心甘情願的去努力學做生意,努力賺錢努力,讓你們過的好,就算你們還會埋怨我讓木家沾染銅臭,會被人瞧不起,我也無怨無悔…後來,我才想清楚,什麽沾染銅臭,不過是你們自己挽尊,不想讓人覺得你們是啃噬女兒的血肉,還能繼續馴化我,讓我心甘情願為你們當牛做馬…我有時候都懷疑,你們是不是背著我經常在背地裏罵我蠢…”


    盡管已經心如死灰,可是說到過去的那些愚蠢被算計,木婉雲還是會忍不住難受,忍不住心傷,淚水簌簌落下,都被她快速擦去。


    可還是宛若止不住一般。


    可即便如此,她的聲音也並不慌亂,反而透出看破一切的堅定和決絕。


    “我一直都不懂,一直都覺得你們也是真心愛我的,可是你們做的一切,又讓我迷惑…直到我看到馴猴人是如何馴化猴兒的,我才知道,我其實就是你們馴化的猴兒,你們讓我既要賣力賺錢養你們,卻又不想外人覺得你們是沾了我的光,你們多高傲,你們隻會是被我強迫才不得不花了我的那些髒銀子…”


    “不…”


    陳氏一直靜靜聽著,若不是胸口還在劇烈起伏,木婉雲都懷疑她已經去了。


    陳氏嘴唇囁嚅,雙目赤紅,似乎是想開口反駁,可是話到嘴邊,卻又似乎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理由,她竟然是根本反駁不了。


    可她卻固執的不肯承認。


    覺得這都是木婉雲不想認她,而故意扭曲的。


    可她的記憶還是不受控製,跟著木婉雲的話迴到了過去。


    她想起來了,她以前也是真心寵愛過木婉雲的。


    她從小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可愛,後來更是冰雪聰明,反而木塵總是一副病懨懨的,也沒什麽天賦,甚至學東西總是慢吞吞的,可木婉雲卻總是一學就會,如此對比,讓木塵總是會被人拿來比較,他總是不高興,總是喜歡躲起來偷偷一個人哭。


    似乎就是那個時候,她開始埋怨起木婉雲,覺得是她搶走了本屬於木塵的天賦和聰穎。


    偏偏她還是總喜歡到她麵前賣乖,自以為可愛的軟糯糯的問她,“阿娘,雲雲是不是很棒?!”


    她那時剛剛哄好木塵,哪裏有心情去看她驕傲得意的樣子,所以便冷冷的告訴她,“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不需要什麽都學,隻要安分守己,等到及笄,嫁人就好。”


    木婉雲眼底的光似乎有些黯淡,皺巴巴的小臉上,似乎有一瞬間的委屈,可很快就恢複如初,還很乖巧的衝她點頭,“嗯,雲雲都聽阿娘的。”


    可是什麽都改變不了,隨著他們漸漸長大,木婉雲的聰慧顯露的更加明顯,反而是木塵,卻越來越平庸,甚至相貌上,都差木婉雲一大截。


    外人更是隻知道木家有個冰雪聰明討人喜歡的大小姐,卻不知木家還有個大少爺,即便是知道了,也總是不言語,似乎木塵不配他們提一句。


    有一次,他還撞見木塵把木婉雲喜歡的小白狗吊起來,一拳一拳打在狗身上,嘴裏發出怒吼,“憑什麽你樣樣都好,憑什麽大家都喜歡你…”


    她那時嚇壞了,她頭一次開始憎惡木婉雲,她摟著木塵,一遍遍的安撫他,讓他冷靜下來。


    可木塵卻央求她,“母親,我會被她逼瘋的,毀了她,隻有毀了她,我才能活下來。”


    陳氏心裏很矛盾。


    木婉雲也是她的女兒。


    她找到木藺,說起兩個孩子的情況,木藺卻一針見血,“婉雲也是咱們的女兒,不能因為木塵嫉妒,咱們就這麽對自己的女兒…”


    陳氏當時心裏雖然也更心疼木塵,可也覺得木藺說的沒錯。


    可木藺接著話鋒一轉,“婉雲是大家閨秀,大家閨秀該學琴棋書畫,等到及笄就嫁入高門,可是我是太傅,已經是帝師,不必她來幫我鞏固人脈,既然如此,不如就讓她學一些旁的東西,我聽說,有不少女子學著經商,也初有成效,以後塵兒入仕,少不得需要銀錢支持,對了,他打理家裏庶務不是很好?”


    那些話之後,教習木婉雲琴棋書畫女工女紅的夫子和繡娘就被辭退了,木藺甚至還以提前讓她學著打理家事為由,把家裏的中饋交給了她。


    起初她還懵懵懂懂,時不時跑到她跟前詢問這詢問那,可是漸漸的,她便得心應手起來。


    甚至很快就把家裏打理的井井有條,木藺,甚至來府裏做客的,還有府裏的下人都誇讚她,還說她養了個好女兒。


    她當時敷衍笑著,可心裏卻也生出一些奇怪的感覺,她像是突然明白了木塵被木婉雲的優秀襯托的喘不上氣的感覺。


    她這個做母親的都如此,更何況她的塵兒。


    也是那個時候,她開始當麵誇讚木婉雲是她的好女兒,背地裏卻說她蠅營狗苟上不得台麵。


    後來,她更是不知走了什麽狗屎運,認識了那個大商賈寧蘇,還被她青睞認為義妹,學著做生意。


    打那之後,木家境遇好了很多,他們的吃穿住行也是好了不少,她有心去參加宴會炫耀,可是那些貴夫人卻依舊看不起她,甚至還說她們讓女兒拋頭露麵,說她們是趴在女兒身上吸血。


    她不能辯駁,可是心裏的怒火無處發泄,就迴家對著木婉雲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罵她讓他們丟臉。


    可木婉雲卻不生氣,還買她愛吃的糕點,喜歡的綾羅綢緞和頭麵送給她,討她喜歡。


    也是那個時候,她想要什麽,就提她經商讓他們丟臉,木婉雲似乎真聽進去了,每次都似乎很愧疚。


    她看著她那副樣子,竟然覺得開心,解氣,後來,她便開始帶頭說她做生意敗壞木家門楣。


    有人還曾委婉提醒她如此對她名聲不好,不利於婚嫁,笑話,她需要嫁什麽好人?!


    隨便配個小廝便是,知根知底,關鍵,還可以一直在木家。


    隻是後來木塵非要她嫁給沈闊,木藺也同意,她本來老大不高興,覺得她不該嫁人,也不配嫁那麽好,可是後來聽說沈闊在外麵早就有了心儀女子,她才同意。


    畢竟在她看來,女子一生的幸福,就是嫁給喜歡的也喜歡自己的,那些夫妻不和的哪個有好結果。


    可是她卻和離了,還跟木家決裂。


    陳氏的思緒一點點迴籠。


    木婉雲的控訴還在耳畔。


    “看,我說了這麽多,你都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不是嗎?在你心目中,我就算是你的親生女兒,也隻配被你們驅使吸血,畢竟,女孩子就該為男孩子鋪路,男孩子才是光耀門楣延續香火的男丁?不是嗎?!”


    木婉雲明明是笑著的,可是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笑,反而有種看穿一切的絕望和淒楚。


    而她身後一直提筆要做記錄的盧楓,提著的筆一直懸空,未曾下筆,墨色大圖大團滴落,泅濕宣紙,他不知不覺攥著毛筆的手用力到幾乎把筆杆子都捏斷。


    他此時才算是明白木婉雲到底經曆了什麽,原來,她要掙脫的不隻是沈闊和那段讓人窒息的婚姻,還有木家,這個趴在她身上吸血,卻還理直氣壯的道貌岸然的人家。


    他隻是聽著,感受著,便已經覺得無比的窒息。


    他不敢去想想,她是如何在那種虛偽的環境下長大?


    而眼前這個女人,卻不覺得絲毫的慚愧?!


    想著,他再也坐不住,起身朝木婉雲和陳氏走去。


    這時候,陳氏也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開始大聲掙紮,“不是,不是我,我要是知道木塵不是…”


    “是啊,要是知道木塵不是你親生的,你肯定不會這麽蠢…所以,若是我還有兄弟,兄弟平庸,那我就該死,我就該死…”


    “不…”


    陳氏想否認,可是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隻知道不能再激怒木婉雲,她,她不想死,不想被砍頭,她…


    “陳氏,你不會改變的,你骨子裏就瞧不起女子,覺得女子都該依附男子而活,哪怕是你的女兒,也不該太過於優秀,壓男子一頭,更不能壓你,你既虛榮,又自私虛偽,所以,你不允許任何女人,尤其是你的女兒比你優秀,不然就用最惡毒的話去詛咒…“


    木婉雲想起兒時無意中聽到陳氏詛咒她罵她,那些話,曾經讓她無數次做噩夢,無次數哭著醒來,後來她告訴自己母親隻是心情不好,可是時至今日,她再也不能自我麻痹。


    她的母親,親生母親,就是一個心偏,不明是非,嫉妒成性到連自己地女兒都容不下的女人。


    她就是有這樣一個母親。


    不,如今她已經不算是她的母親了。


    “我,你…”


    “是啊,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拚命的討好你,更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哪怕是虛偽的母慈子孝,也足以讓我心理慰藉,可是…“


    木婉雲突然聲音冰冷下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心,死死盯著陳氏的眼睛,“可我已經長大了,我不需要了,我不會如你一般,不管我的孩子,事男,是女,是優秀,還是平庸,我既不會覺得他們丟人,也不會嫉妒他們…”


    “不是,你知道什麽,我不想這樣,可是,所有人都說你好…”


    “是啊,所以你嫉恨我,所以你才會毫不猶豫的如相信我不是你親生的,才會恨不得我去死…”


    木婉雲大笑著打斷陳氏,笑的渾身的顫抖,笑的不能自已。


    “你,你沒事吧?”


    盧楓看她這般,有些擔憂的抬手,似乎是想拍打她的雙肩安慰,可還沒來得及,就見木婉雲突然轉身,對他露出淒然一笑,緩緩開口,“你看到了,她始終不肯說,不如上刑…“


    “木婉雲,我是你母親,你讓他們對我用刑,你還有沒有良心?!”


    陳氏不敢置信的大喊大叫,那樣子,像是隨時要爬出來撕裂她掐死她,可是她一點力氣都沒有。


    而木婉雲顯然也沒把她放在心上,甚至連個眼神都沒有再給她,隻是淡淡甩出一句,“陳氏,你是否忘記了,咱們已經簽了斷親書,殺人償命,這是你該受的?!“


    “不,不是這樣,我,我真的沒想殺,不,我想了,可我根本殺不了他,我,我…”


    木夫人突然抱頭,腦子一片混亂,她當時迷迷糊糊去找木塵,質問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木塵突然發了瘋,來掐她,她當時努力掙脫不開,便拔下發簪,刺向木塵,後來,她就不記得了,直到第二天,有人告訴她木塵死了,她當時隻覺得活該,那個瘋子,不是自己的兒子,死了活該!


    可是他們說是她殺的!


    她有些懵,糊裏糊塗就認了罪,被帶來了這裏。


    直到一個時辰前,她才反應過來,她不想死,她女兒有錢,很多錢,她還沒享受夠,所以,她才說隻有見到木婉雲,她才會說!


    可他怎麽都沒想到,木婉雲竟然不認她,還讓人給她用刑。


    她還想罵,不,求,可是木婉雲已經越走越遠。


    直到這一刻,陳氏才突然害怕起來。


    心底的恐懼一點點湧上來,把她吞噬,讓她生出從未有過的害怕和絕望,讓她突然歇斯底裏對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的,已經幾乎看不見的身影,聲嘶力竭哀求,“婉雲,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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