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暖風習習,洛陽城中一處靠近宮城的一處宅邸內,一老一少對麵而坐,和煦的春風裹挾著頑強無比的枝頭殘花掠過,風中的絲絲暖意也無法緩解二人間凝固的目光和韌鐵般的氛圍。


    “舅公前番直接在太子麵前道出與狄家的關係,據我觀察,太子並未表現出絲毫訝異,不知舅公對此可有說法?”


    上官儀在城門口初見狄光嗣時,一口一個“舅公”,一口一個“嗣兒”,聽得狄光嗣心驚肉跳,狄光嗣早就對上官儀言明,狄家與上官儀之間那層不為外人所知的聯係最好不要被挑明,否則對兩家都不好。


    然而,這一次上官儀卻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狄光嗣不得不慎重對待這一番變故,他很想知道原因。


    上官儀輕放茶盞,微微一怔,頗有些意外,“狄懷英是我上官儀的外甥,正大光明,有何說不得之處?再者,就算不主動挑明,狄家和上官儀的關係也藏不住。”


    上官儀說完後,不管不顧直接端起茶盞牛飲一口,等著狄光嗣的下文。


    雖然上官儀的迴答模棱兩可,似是而非,但是狄光嗣也不深究,因為他還有其他更深、更想解開的疑惑。


    “晉陽城是否發生變故?家父家母安康與否?舅公!”


    相比其他,狄光嗣更關心狄仁傑和狄母的安全,他隱隱有很不好的預感,故而誠懇發問。


    兩杯雨前龍井散發的香氣逐漸溢出茶盞與周圍的空氣混合,但隨即就被一陣突然襲來的風卷走,這一股風不僅吹走了香氣,也帶走了茶展上僅剩的一點餘溫。


    仿佛正是受此影響,狄光嗣和上官儀之間的氣場氛圍仿佛也陡然降至冰點以下,既尷尬又凝重。


    “並州大都督府長史狄仁傑臨事不聽調,傭兵自重,大逆不道,二聖已下令將其全家械送長安,克日審清定讞,明正典型。


    另有其子狄光嗣在逃。”


    上官儀雖然盡量用平穩的語速述說,但對於狄光嗣,這句話不亞於晴天霹靂,臨空炸雷,它在狄光嗣腦中有如被引線點燃的炸藥包,一飛衝天而不可收拾,轟的一聲,炸出一地瘡痍和狼藉。


    狄光嗣腦袋片刻昏沉,出於本能,陡然站起,大聲質問上官儀。


    “不可能!這事發生多久了?舅公又為何不出手援救?”


    原來如此!


    狄光嗣終於知道上官儀三番兩次向他致歉的真正原因了,他本能地不願相信上官儀所說,又急切想要了解其中的來龍去脈,更想質問上官儀為何不願幫忙?


    狄仁傑雖然知道他不是原來那個傻狄光嗣,但待他的感情是真摯的,雖說父子倆之間有過幾次衝突,第一次是狄仁傑阻止狄光嗣給重傷的狄母治傷,狄光嗣一不做二不休在藺仁基的幫助下,把狄仁傑關了起來,第二次是在文水,狄光嗣再次拂了狄仁傑的意,執意帶著全部天雄軍前去薛公嶺攔截圖謀不軌的武惟良,第三次則是狄光嗣為了找尋失蹤的秀兒,擅自下令天雄軍戒嚴晉陽城,父子二人又是一番齟齬······


    這樣的大事小情有很多,真正的父子不就應該是這樣嗎?


    狄母就更不用說了,狄光嗣有時很嫉妒原身,隻因原身具有他所不曾擁有的東西,還很富餘。


    若隻看這一點,狄光嗣很窮,傻狄光嗣才是“土豪”!


    現如今,狄仁傑和狄母雙雙受難,狄光嗣怎能不憂心焦躁呢?


    見狄光嗣如此失態,上官儀頓了頓,說:“嗣兒稍安勿躁!非是舅公推諉,你且聽我把話說完。”


    說著上官儀也直起身來,拍拍狄光嗣肩膀,讓他坐下,狄光嗣默然坐下,等著上官儀的下文。


    上官儀眉心緊蹙,良久才組織好語言。


    “三月前的一天,那日寅夜時分,我吹滅剪燭,正欲脫下圓領襴袍,準備就寢,忽而閽人滿頭大汗闖進來,說有宮中內侍前來宣召,讓我即刻入宮。傳諭內侍一見麵,便迫不及待的拉著我趕往宣政殿,半句話都沒容我說,一路上還不停催促,生怕晚了半分!”


    上官儀語速慢下來,狄光嗣開口問說:“那日真得如此緊急?舅公所言過了吧!”


    上官儀堅決地搖搖頭,一字一頓地說:“絕——無——半——分——言——過!”


    為了取信於狄光嗣,上官儀每個字都咬得異常清晰,幾乎是碰著後槽牙說的,出口的每一次簡直是字字千鈞。


    狄光嗣:“······”


    上官儀接著話頭,開始說下去。


    “那日原本我就已經在政事堂當了一整天的值。按理說,沒有什麽潑天大事,零零碎碎的大事小情是不能麻煩當值宰相,因此那日情況處處透著詭異,如今迴想起來,更是如此。


    我見那內侍如此表現,便開口相問,內侍直說陛下二聖此刻正在宣政殿,急得不得了,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所有在京三品以上文武幾乎全被宣召,左相許敬宗大人,右相劉祥道大人,英國公李積大人······應該都已經到了。


    事情如此重大,我再也不敢耽擱,馬車入了宮門,一路疾馳,一直到宣政殿外才停住,下車後發現宣政殿的禦階下已有好幾輛馬車停在了那裏,應該是有人比我先到了!”


    狄光嗣驚詫不已,“什麽?舅公你說什麽?你說入宮後竟然沒下車,直接坐車入了大明宮,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


    其實,不怪狄光嗣這麽大驚小怪,大明宮可是皇帝住的地方,曆朝曆代,自古以來形成的規矩是,宮門口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勿論官大官小,位卑位尊,都得步行出入,這是皇權的赫赫威勢,不容絲毫褻瀆。


    故而後來清朝時,獲賜“紫禁城騎馬”,時人以為莫大榮耀,恩寵至極。


    上官儀竟然能坐車長驅直入大明宮,沒受任何阻攔就順利抵達宣政殿,而且還不止他一人,似乎今日很多人都有此待遇,不能不說是咄咄怪事。


    狄光嗣的一句“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逗笑了上官儀,兩人之間的尷尬氣氛也稍微有所緩解。


    上官儀笑著說:“嗣兒謙虛了!老夫確實比你多讀了兩本閑書,但若說要騙你,老夫自忖,還做不到!”


    玩笑過後,在狄光嗣的催促下,上官儀馬上迴到正題上。


    “當時,我再也來不及細思,一心隻想快些知道朝中發生什麽大事。宣政殿中,二聖立在階上,下麵立著李積,許敬宗,劉祥道,裴行儉等人,我給二聖行禮後,又注意到另一側還有一個人。”


    “是誰?”


    “秘書省渾儀監監正?”


    狄光嗣意識到上官儀理解得不完全,就換了種問法。


    “渾儀監監正出現很奇怪嗎?還有,這監正是誰啊?”


    上官儀迴說:“渾儀監,原名太史局,武德年間改隸屬秘書省,主管為監正,從六品,現任監正為袁天罡!”


    狄光嗣悵然有所悟,自己怎麽忘了唐初有兩個著名“神棍”,一個姓李叫李淳風,一個姓袁叫袁天罡,兩人鼓搗出一部千百年來被傳的神乎其神的預測學巨著“推背圖”。


    據說可以這對好基友奉唐太宗李老二之命,推演大唐國運,也不知這二位是不是太過亢奮,“推”起來就沒完沒了,把李唐王朝“推”沒了還不止,有往後推了幾千年,李淳風見狀,知道不能太過,便乘機推倒了袁天罡,呸,是推了老袁的背,並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故成此《推背圖》。


    狄光嗣很好奇,便開口問上官儀。


    “是否是寫《推背圖》的那個袁天罡?”


    上官儀聞聽“推背圖”三個字,手一哆嗦,茶盞淩空而落,啪的一聲,上好的官窯青瓷瞬間解體,飛散四濺,濺得滿地狼藉,一地雞毛。


    狄光嗣詫異,他萬萬料想不到上官儀這個反應。


    “舅公,你老人家還好吧?我不就問‘推······’?”


    上官儀顧不得擦拭手上殘留的茶葉渣,直接上手捂住了狄光嗣,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最終,狄光嗣嘴中的“推背圖”三個字沒有說完,隻餘第一個字“推”。


    “嗣兒,不可胡說!你從何處得知《推背圖》其書?這在大唐是一個禁忌,日後千萬不要再他人麵前提起!”


    鄭重其事的上官儀再三叮囑狄光嗣,從上官儀的話中,狄光嗣其實已然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再三點頭保證後,上官儀才鬆開狄光嗣。


    上官儀盯著狄光嗣看了很久後,眼前的這個少年人怎麽處處給人驚喜?《推背圖》,上官儀貴為兩朝老臣,又有幸當過唐太宗李老二的秘書,故而多少了解一點內幕,據他所知,知曉“推背圖”存在的除了一些貞觀朝遺留下來的老人外,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


    而狄光嗣不過一少年,他竟會知曉?


    又過了許久,上官儀才繼續開口,狄光嗣隻有幹巴巴看著,懊悔自己好奇心太重。


    “也罷!


    你既然知曉《推背圖》,我也就省去了很多顧忌,與你直說吧!


    我在宣政殿中旁聽一會後,我才知道當日的種種匪夷所思都與袁天罡和《推背圖》有關!”


    上官儀這麽一說,狄光嗣更加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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