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眾生皆苦。敢問大將軍,您覺得世間最苦是什麽?世間最難又是什麽?”


    竇文場正在為年老多病而煩惱,想了想便道:“最苦莫過於生老病死,最難莫過於長生不老。”


    “您通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長生不老更是無法以人力去實現的。但我覺得,這並不是世間最苦和最難的。”


    “怎麽說?”


    “因為,知道無論誰都逃不過,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反倒容易放得下。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有人生來就在富貴之家,有人生來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可人人都要死,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如此一想,死亡倒是人世間最大的公平。”


    “有道理。那你覺得世間最苦和最難是什麽?”


    “世間最苦是身不由己,世間最難是舍己為人。而這最苦和最難,內官們卻都經曆過了。常言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若是出於私心,沒有人願意做內官。可這差事總要有人做。有些人入宮,是因為家裏窮得實在活不下去了,有些人入宮,是因為被牽連坐罪,這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人入宮,是為了家族前途,此為盡孝。有些人入宮,是為了替天下子民照顧好聖天子,此為盡忠。曆朝曆代的內官們,若是身不由己入宮,那便值得同情;若是舍己為人入宮,那便值得欽佩。人性自私,世人往往看得見旁人的所得,卻看不到旁人的付出。總是將這些忠孝兩全的大丈夫給看低了。民女覺得,這是不對的。”


    此話一出,吳將軍恨不得立時就給劉綽跪下。本以為她扯到佛祖那,是生搬硬套,東拉西扯,沒話找話呢。沒想到,人家最後能來這麽一招!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世人往往都以內監的身體殘缺來辱罵他們自甘墮落,不男不女,不忠不孝。她卻說內官們是舍己為人,忠孝兩全?


    但她說得好有道理啊。


    為了自家人的利益入宮,自然算是盡孝。為了照顧聖天子的飲食起居入宮,自然算是忠君了。不管是替了家人,還是替了其他百姓,又怎能不算是舍己為人呢?


    一句都沒提到令人尷尬的身體殘缺,卻又給宦官們的隱痛披上了一層神聖又偉大的外衣。


    這些年,攀附在竇文場身邊的文武官員們,吹捧他的手段自然也是花樣百出。倒是頭一迴聽到如此清新脫俗的馬屁。


    一個妙齡少女,官眷千金,卻似乎能與內官們感同身受一般,句句都說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全不似平日裏聽到的那些溜須拍馬和阿諛奉承。也不似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清流,總是嘲諷挖苦,陰陽怪氣。


    此言一出,不止竇文場大受震動,書房中伺候在旁的幾個小內官更是已經偷偷抹起了眼淚。對他們而言,身體的殘缺已是一種懲罰,世人的鄙視與嘲諷才更令人難以承受。


    他們的苦又有誰能知道?將心比心,若是有得選,誰願意死後不得全屍?


    “劉五娘子果然是個妙人。本將軍活了這麽多年,倒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善解人意的高論。”


    “民女所言,皆是肺腑之言。那些人力能夠解決,卻不得不承受的苦才是真的苦。與所有文武官員一樣,內官們所做的差事,也是忠君報國,為何要再分個三六九等?”劉綽接著道,“之所以說您保下袁內官,會讓人加重對內官們的誤解是因為,雖說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不論哪個行當裏都有幾個敗類,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事太多了,若是讓袁內官一個人,牽連所有內官兄弟們那就不好了。他敗壞天子威名,敲詐勒索,強娶民女,逼死良民,是他一個人的罪過。總有人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何苦再讓世人以為所有內官都跟他一樣呢?”


    竇文場卻沒有順著劉綽的意思,接續話題,而是道:“本將軍雖已致仕,卻仍有禦史彈劾,他們說我以權謀私,收受賄賂,賣官鬻爵,欺君罔上!你怎麽看?”


    劉綽心道,“我能怎麽看,做沒做你自己心裏沒數麽?”


    “這樣的事,您做了麽?”劉綽隻好問。


    “做了。如你所見,以我的俸祿,是養不起這麽多仆人,置辦不起這麽大的宅院的。有聖人賞賜的,也有不少是各路官員贈送的。”竇文場倒是坦蕩直言,毫不避諱。而這套說辭,正是劉綽當時反問袁田川時用過的。


    劉綽心道:這家夥真囂張啊!這麽多年彈劾他的奏折沒有一座山,起碼也有一麻袋了。可皇帝自己信賴他,護著他,他自然就可以穩坐釣魚台。便是大唐,百年後也將滅亡。我一個屁民,瞎操什麽心,難道現在還能對你玩一手‘圖窮匕見,荊軻刺秦’麽?


    “所謂在其位,謀其政,民女不是禦史,沒立場給您定罪名。不過,民女明白一個道理。水至清則無魚,不能光讓馬兒跑,卻不讓馬兒吃草。聖人並不小氣吝嗇,臣子們若是能把份內的事情辦好,那麽他也不會斤斤計較。對於朝廷和百姓而言,最可恨的不是拿些好處,而是屍位素餐,光拿好處,不辦事。或是隻會引經據典,高談闊論,卻沒有辦事的能力,亂辦事。這樣的人便是再清廉,於國於民而言,也沒什麽益處,不僅是浪費一份俸祿而已,有時還會添亂。若是真能吏,有些小毛病,也是瑕不掩瑜,無可厚非的。”


    還有一段話,她沒有說出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管一個人積累下多少財產,也隻有活著的時候才能享受,死後是帶不走一分一毫的。你這些家底,完全可以是當今天子給自己兒子攢的家底。等到當爹的死了,新皇登基,馬上抄了你的家,不僅能厚了自己的腰包,還能得個懲治奸佞的美名,籠絡人心,一舉兩得。


    惡名都是你擔著,賺便宜的永遠是皇家。當然,這仰賴於皇帝本身有很強的政治手腕,而李唐後麵這些皇帝,有沒有這手腕,劉綽還真的不知道。


    她既沒有迴避問題,也沒有義正辭嚴地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竇文場,反倒是隱隱說明白了君臣之道和為官之道。


    竇文場越聽越是滿意,越聽越是心驚,絲毫不掩飾對劉綽的欣賞道:“不愧是趙郡李氏看中的新婦!小小年紀,卻頗通人情世故。知進退,懂取舍,膽大心細,不卑不亢,實在難得!難怪,李家和張家都舉薦你入宮做女官。好了,你過來,給本將軍診脈吧!”


    立時便有小內官搬了把椅子,放到竇文場的書桌旁。


    劉綽鬆了一口氣,看來終於過關了。想必以後在宮中,不會有人敢給她穿小鞋了。她搭了搭脈,又問了幾個問題後,就從藥箱裏拿出幾瓶速效救心丸來。


    “大將軍在遇到心慌氣喘的時候,及時服用十幾粒,即刻就能見效。另外,飲食上還要注意,忌酒,少油少鹽少糖,多吃四季應時的果蔬。不要太過勞累,注意休息,如此才能有效減緩症狀,延長壽命。”


    一旁的小內官,恭敬地將幾瓶藥收走了。


    “據聞,此藥乃是龍腦香所製,造價不菲。你獻此奇藥,有什麽想要的,盡管開口,就當是本將軍付的診費了。”


    “將軍,不找人驗藥麽?”劉綽問。


    竇文場笑道:“你都敢來給我診病,我堂堂大將軍,又為何要怕你開的藥方?”


    ”民女失言了!“劉綽被噎了一下,心道,老娘這是為了避嫌啊,萬一你得罪人太多,有人要下藥收拾你,可別讓我的速效救心丸背鍋啊。


    竇文場笑道:“不逗你了!你配製的藥丸,本將軍已服用過了,效果奇佳。今日把你找來,不過是因為這丸藥已經快要吃完了。”


    劉綽奇道:“此藥乃是民女獨門秘製,隻有家中祖父和張仆射用過。您是如何得到的?”


    竇文場道:“看來你還毫不知情。張愔舉薦你到太醫署為醫官,隨信附上了幾瓶丸藥進獻給聖人。諸位太醫早已驗看過了。我府上的,乃是聖人體恤,禦賜之物。”


    原來如此。這老狐狸,吃著我首做的蛋羹,用著我秘製的藥丸,知道我跟李家的婚約,分明已經將我查了個底掉啊!


    劉綽尷尬起身,“大將軍果然深受聖人信賴。既如此,民女就不打擾了。說來慚愧,恐怕如今家中長輩都在為民女擔憂呢,還是早些迴去的好。”


    竇文場又被劉綽逗笑了,對吳將軍道:“好生送劉五娘子迴去,將我備好的謝禮一並帶上。”


    吳將軍引著劉綽出門後,竇文場身後的內廂房裏,走出來一個人,穿著赤黃色的龍袍。


    “此女委實是個妙人,朝廷裏很多人做了一輩子官都沒有她明白事理。竇卿覺得如何?”


    竇文場躬身行禮道:“迴聖人,奴婢也覺得這位劉五娘子十分有趣。既坦率可愛,又少年老成。一個小女娘卻集老成世故與天真爛漫於一身,可不就是個妙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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