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娘子抬手拂順山淥腦後被寒風吹的淩亂的發帶,笑道“天氣冷,再披件大氅,以免染了風寒。”


    “好。”山淥乖巧地應下。


    風鼓起山淥的衣袍和發帶,少年意氣風發。


    玉泉娘子眼角微紅。


    她能尋到山淥,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她很知足。


    那些默默流淌著的遺憾,也隻是心疼山淥那些年的遭遇。


    眼下,她很好。


    她的山淥也很好。


    她很慶幸,那時,顧大姑娘選擇了她。


    一場顧大姑娘口中的交易,給了她和山淥新生。


    她得再挑選些新奇的玩意兒給顧大姑娘送去。


    京中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得讓顧大姑娘壓壓驚。


    “大東家。”


    “來了,來了。”


    雖是寒冬,卻是一派欣欣向榮之色。


    ……


    宮城。


    永昭長公主很是頭疼。


    先是朝臣們對新帝人選,各執一詞,爭執不休。


    後有貞隆帝留下的一大堆爛攤子,亟需她解決。


    再後,又有太後執意要她力壓民怨,依帝王規製下葬貞隆帝。


    所有的事情匯在一起,嘰嘰喳喳,像是千萬隻雞、鴨、鵝、鳥雀擠在一處,不得片刻清靜。


    “奴婢給殿下按按。”甄女使輕輕揉按著永昭長公主鬢角的穴位。


    永昭長公主幽幽歎了口氣,閉目養神。


    此時此刻,想偷得浮生半日閑何其艱難。


    “砰”的一聲,殿門被猛的推開,一股股冷風爭先恐後的灌入。


    永昭長公主咳嗽兩聲,蹙著眉,睜開眼睛,眉宇間的不悅溢於言表。


    看清來人是太後,微斂眉目,掩去外露的情緒。


    起身相迎“母後。”


    “天寒地凍,母後若有吩咐,著人召兒臣去慈寧宮即可,何須冒著冷風親自前來。”


    永昭長公主深諳太後的意圖,卻無法順太後之心。


    貞隆帝的斑斑劣跡,深重罪孽,天下皆知。


    民怨沸騰難平,又有顧榮在背後推波助瀾,使得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貞隆帝的身後事。


    倘若興師動眾,極盡奢華的厚葬貞隆帝,她覺得,前腳下葬,後腳就有人敢幹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事,去盜掘皇陵。


    甚至,還會連累她的聲勢和顧榮的計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盡失民心,便失天下。


    非薄情寡義,不顧姐弟之誼、血脈之情,而是她問心無愧!


    “召你前去?”太後眼下一片青黑。


    短短時日,像是被歲月的風霜雨雪侵蝕多年,蒼老憔悴的不像話。


    “如今,你大權在握日理萬機,朝臣們進進出出,哪裏還是哀家能輕易召見的。”


    太後聲音沙啞,語氣中沾染著微妙的陰陽怪氣。


    永昭長公主眉心微動,抿抿唇,不再顧左右而言他,抬眼看向太後,直截了當道“母後一定要逼迫兒臣違逆民心嗎?”


    “哪怕,他是大乾的罪人?”


    “哪怕,他是皇室的恥辱?”


    太後握著拐杖的手無意識收緊,眸光閃爍不定。


    她是清楚是非對錯和輕重緩急的。


    但……


    “永昭。”


    “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事死如生,事亡如存。”


    “你說你要討公道,你要真相大白,母後應了。”


    “你說你要以女兒身,問鼎天下,登基稱帝,母後也竭盡全力襄助。”


    “你說,他不得不死,母後依舊忍下悲痛,由著你。”


    “這世上,哪有人能眼睜睜看著親子死而無動於衷。”


    “永昭,你可憐可憐母後,好不好。”


    “他罪大惡極,他死有餘辜。”


    “母後沒有替他謀生路,隻是想全他身後事的體麵。”


    “一代帝王,豈能潦草下葬,且牌位不得進太廟,更不得享後代香火祭祀。”


    “這不就是要讓他淪為孤魂野鬼嗎?”


    “你允母後一次,可好?”


    “就讓他體體麵麵的走。”


    永昭長公主的心緊了緊。


    慈母之心,本就是天底下最無解又最沒道理可講的,理智和是非難以左右。


    所以,她理解。


    但,她又無能為力。


    她隻是顧榮拋出的磚,用來引灼兒這塊兒玉。


    更何況,她和貞隆帝之間亦有解不開的殺夫之仇。


    思及此,永昭長公主硬起心腸,沉聲道“好一個事死如事生。”


    “好一個事死如事生!”


    “母後,史書典籍上多的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亡國之君。”


    “若非本宮承接權柄,大乾的宗廟社稷焉在?”


    “您不滿他的牌位不能進太廟,不得享皇室後代香火祭祀,那您想過,您口中的後代,是灼兒,是灼兒的兒孫嗎?”


    “你要灼兒如何在每一個重大日子裏跪拜殺祖、殺父仇人!”


    “母後,允他薄斂薄葬進皇陵,已經是本宮周旋良久的最好結果了。”


    “耽擱他的下葬之期,如若再被官員和百姓再挖出些惡行,屆時,本宮連他的皇陵都保不住。”


    “還請母後三思。”


    太後的臉色又慘白了幾分,眼淚奪眶而出。


    “權勢、尊位,還真是迷人眼惑人心。”


    “他能為了皇位,將計就計,眼看著不虞死。”


    “他能為了權勢,心安理得算計你的結發夫婿。”


    “而今,你也能為了大局,權衡利弊,罔顧他的身後事。”


    “永昭,其實,你可以讓他體體麵麵下葬的。”


    “但,你有顧慮,你有私怨,所以,你不願為他費心。”


    “他不值得本宮費心。”永昭長公主擲地有聲。


    “母後,本宮絕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吃力不討好之事。”


    “本宮誌在天下,誌在黎民百姓。”


    “若母後依舊不忿,本宮願起誓,待本宮百年,留下遺囑薄葬,不葬皇陵,不入太廟,更無需皇室香火祭拜。”


    死者安息。


    她不會遷謝修的墳塋,驚擾謝修的安寧。


    “如此,母後可滿意了?”


    太後低聲嗚咽著。


    哭著哭著,又嗤笑出聲,無人知她到底在自嘲著什麽。


    “待他下葬後,哀家會離宮,前往萬佛寺,潛心修行,至死不會再返京迴這傷心地。”


    “永昭,好生珍重。”


    “母後怨你,卻也不怨你。”


    太後話說的古怪又拗口,永昭長公主卻聽懂了。


    ……


    貞隆帝潦草又倉促又淒涼的下葬了。


    沒有繁複奢華的陪葬品,沒有長如龍的送葬隊伍,沒有佛寺敲響的大喪之音。


    甚至,在貞隆帝棺槨經過之處,還有年幼的乞兒敲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破鑼,口齒清晰的唱著琅琅上口的童謠。


    童謠的內容,涵蓋著貞隆帝犯下的種種罪孽。


    至此,不論是史書工筆,還是出於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的稗官野史,都會將貞隆帝牢牢的釘在恥辱柱上。


    是不配稱之為人的昏君。


    哪怕流傳千百年,也沒有人能從任何角度替其洗白。


    這就是顧榮的最終目的。


    她要索貞隆帝的命,更要斷貞隆帝求的萬古流芳。


    自始至終,她都不認為,殺人就是報仇。


    因而,會有人覺得她的報仇方式拖泥帶水,不夠爽快果決。


    她都清楚的。


    但,她不悔。


    她願意為此,殫精竭慮,嘔心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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