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日光也。


    扶曦,何嚐不能是扶起自己生命裏的一輪驕陽。


    顧扶曦的眼角眉梢忽然溢出一抹足以驅散塵埃陰霾的明媚笑意。


    今日,她賦予了她的名字真正的意義。


    為自己。


    不是沒用的東西。


    不是拖油瓶和賠錢貨。


    是她自己。


    她是顧扶曦。


    顧扶曦抬眼望著顧榮離開的方向。


    陰暗而逼仄的石階上,早已不見顧榮的身影。


    但,她知,那抹身影,那一句句振聾發聵的言語,皆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她以為,她和顧榮是你死我活兩看相厭的敵人。


    然,顧榮是她的貴人,是她的救贖。


    顧榮有一顆強大又柔軟的心。


    這一刻,顧扶曦發自內心的敬佩著。


    顧榮要她好好想想出獄後的打算,要她敢拚敢爭,要她掙脫藩籬。


    其實,事到臨頭,遠沒有自以為的那般惶恐。


    因為,顧榮做了很好的示範。


    光就在那裏。


    靠近光,成為光。


    或許,她的人生也會變得很有意義。


    在未來的某一天,她也可以潛移默化的影響,救濟扶助旁的女子。


    真好。


    比她曾經度過的每一日都要好。


    顧扶曦的麵頰上笑意漸濃,從最初的默默含笑,直至最後釋放出灑脫而自在的歡笑聲。


    三提司:在皇鏡司內,這樣的精神狀態,很容易被誤認為瘋了。


    不過,他亦佩服謝侯夫人的胸襟。


    有此主母,是小侯爺的福氣,也是他們這些做下屬的幸運。


    “介意本司督蹭一杯酒嗎?”


    順便,再夾幾筷子下酒菜。


    畢竟老話說得好,喝酒不吃菜,必定醉的快。


    他絕不是垂涎雲霄樓的手藝。


    顧扶曦循聲望去,視線落在一襲黑袍的三提司身上。


    老熟人了。


    最初,便是三提司負責審訊她。


    據說,升官了?


    “不介意。”顧扶曦笑意微斂,淡聲道。


    酒盞相觸,聲音清脆。


    “謝侯夫人以德報怨,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三提司手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酒香清冽而醇香。


    迴味片刻,三提司眯了眯眼睛,由衷的窺探著。


    顧扶曦先是一怔,失笑著搖搖頭“你不懂她。”


    以德報怨?


    顧榮從不是以德報怨,退一步海闊天空的爛好人。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才是顧榮。


    隻是,顧榮眼明心亮,看得到她的困頓掙紮,憐惜她的身不由己。


    三提司聞言,神情頗為怪異的覷了眼顧扶曦,冷笑一聲“若是本司督記得沒錯的話,怒罵怨怪謝侯夫人的也是你。”


    顧扶曦:與你何幹?


    吃著顧榮帶給她的美味佳肴,喝著顧榮捎給她的酒,有什麽底氣陰陽怪氣耍威風。


    “司督大人,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顧扶曦好心提醒道。


    ……


    金烏不斷升落,白天夜幕交替。


    宮城。


    貞隆帝蹙眉翻閱著奏疏,不怒自威道“處以極刑?”


    “稟陛下,登聞鼓響,此案天下皆知,影響極其惡劣,不依照律例重罰,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安民心。”


    “倘若因一人之故,動搖天下萬民對律法、對朝廷的信服,實乃三司負責審理此案的各級官員失職。”


    “在此斟酌之下,臣與刑部、禦史台多次磋商,最終聯名裁定,決定對顧平徵及陶蘭芷二人,處以極刑,秋後斬首。”


    大理寺卿垂首拱手,言談舉止間盡顯大義凜然和公正無私。


    其實,顧家畢竟曾是高祖親封的汝陽伯爵。


    除非犯下諸如謀叛、反抗、通敵、肆意殺戮等重大罪行,否則不會受到極端刑罰。


    在一般情況下,不過是家產籍沒,流放邊疆而已。


    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高祖和大乾律法對勳爵的庇護。


    但,近二十年前汝陽伯府青黃不接、捉襟見肘的窮困潦倒模樣,老一輩的依舊曆曆在目。


    抄家,抄的是謝侯夫人亡母的嫁妝和產業。


    而流放……


    顧平徵和陶蘭芷養尊處優錦衣玉食了大半輩子,定是吃不了流放的苦,還是一勞永逸投胎轉世吧。


    貞隆帝合上奏疏,不輕不重的擲在案桌上。


    目如鷹隼,緩緩的掃過立於大殿的三人。


    “刑部和禦史台也是這般論斷嗎?”


    審視須臾,沉聲問道。


    “陛下,這是臣等幾番衡量後,深覺妥當又不失公正的判決。”


    貞隆帝的神色越發晦澀陰沉。


    “歲月流轉,君臣之道、父子之序、夫妻之倫,自古尊卑有序。”


    “妻子地位,遜於郎君,罪減一等。”


    “爾等深諳民心向背,裁以顧平徵斬首之刑,此舉深思熟慮,實為審慎定奪,其中不乏可嘉之處。”


    然而,朕期望三司在裁決定罪之時,切勿忽視千年流傳、深入人心的尊卑秩序與倫理綱常。


    “安一時民心,平一時民憤重要,固千年秩序更舉足輕重。”


    “聖人有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秩序一亂,才是真正的大亂。”


    “三位愛卿,以為如何?”


    貞隆帝的態度足夠明了,刑部官員率先表態,承認有思慮不周之處。


    禦史台前來麵聖的禦史乃明禦史的心腹,自然也清楚明禦史的心意,鼓起勇氣,字字鏗鏘道“陛下,臣以為世間萬事包羅萬象,總有例外,不可一概而論。”


    “京城之中無人不曉,往昔汝陽伯府的日常開銷,無不是榮氏女一人獨擔。”


    “倘若沒有榮氏女的錦繡十裏、財富無數,汝陽伯府恐怕早在十多年前便已陷入徹底的頹敗。”


    “顧平徵和陶蘭芷……”


    “朕已明示,尊卑之序,千載綱常,斷不可顛覆。”貞隆帝緊握著奏疏,狠狠地摔在大殿石板上,截斷了禦史的言論,神情凜然地續言:“居其位,行其政。”


    “地位,決定視野的高低與審視的維度。”


    “朕身為天下之主,自當統籌兼顧,全局在胸。”


    “朕之心艱,亦非無因!”


    “你明白嗎?”


    禦史嘴唇翕動,欲言又止。


    陛下的弦外之音並不隱晦,他心知肚明。


    若是繼續進言,那就是不忠,就是在為難陛下。


    禦史幽幽的歎了口氣,終是頹然的低下頭,不再爭辯,但也沒有附和。


    徒留大理寺卿一人,頗有的鶴立雞群的不安。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浸淫官場數十年的大理寺卿,深諳此理。


    於是,在貞隆帝目光投來之際,大理寺卿肅然拱手,謙恭地說:“陛下慧眼獨具,憂慮深遠,非臣等所能望其項背。”


    “承蒙陛下教誨,臣等猶如撥雲見日,心智洞開。”


    “對於疏漏之處,臣等必定補遺修正。”


    “陛下,尊卑之序不可廢,夫婦之道,妻子應以夫為尊,其罪宜減一等。臣懇請改判顧平徵流放之刑,令其貶謫三千裏。”


    “而陶蘭芷外室出身,謀殺主母,以下犯上,以卑欺尊,當殺!”


    旋即,側頭看向禦史台和刑部的官員,無聲征詢著。


    “臣附議。”


    貞隆帝的神色和緩了些許“就按你們說的辦。”


    “三司,乃國之重器,日後審查量刑,需得慎之又慎,麵麵俱到,萬不能再蹈覆轍。”


    “退下吧。”


    大理寺卿垂首斂眉。


    他嚐試了,也盡力了,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


    陛下的態度,委實有些出乎預料。


    真真是顧念千百年來屹立不倒,深深根植於人心的尊卑倫常,等級秩序嗎?


    他說不清哪裏詭異,偏生又覺得處處詭異。


    可,捫心自問,顧平徵這種上不得台麵的東西,如果不是維護尊卑倫常,陛下絕無理由袒護。


    大理寺卿越想,越覺得是一團亂麻。


    三司官員再次行禮後,躬身離去。


    貞隆帝看著地板上的奏疏,眸底掠過一縷得意,還有微不可察的心有餘悸。


    他就是要留顧平徵一命。


    不僅僅是為了給顧榮添堵,更多的是……


    似乎,隻要顧平徵活著,他自己那些年的小動作便無傷大雅。


    顧平徵罪不至死。


    他更是無辜清白!


    沒有人能抨擊他,更沒有人能審判他。


    與其說是在袒護顧平徵,倒不如說是在用千年倫常替自己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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