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褥子準備齊了,孫燕轉頭跟還站著不走的柳全濤說:“早點睡吧。”


    他知道她這是趕他走了,但柳全濤唿吸著房間裏帶著孫燕塗抹的麵霜的淡淡香味,聽著兒子們淺淺的唿吸聲,他不想走了。


    “我……想再看看兒子。”他說完,聲音竟然有些哽咽。


    柳全濤他在醫院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們。他想摸摸兒子的小臉蛋,想拉著妻子已經有些粗糙的手,想跟他們說說話,想看著他們,想跟他們待在一起。即便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就是在旁邊默默的看著他們,他也心滿意足了。


    看到柳全濤這樣,孫燕心裏再氣,也硬不起心腸馬上趕人了。


    “那你別吵醒他們。”


    看孫燕終於答應讓他留下來,他心中高興,轉頭一看,孫燕正往外走。


    “你去哪?”他急急問。


    “我去客廳看會電視。”孫燕不想跟他共處一室,她怕她一個忍不住,就把他那些破事抖落出來,到時候她就再也裝不下去了。


    柳全濤才剛高興起來的心情又慢慢沉下來:“你……能不能別走。我想跟你說說話。”


    “我累了,你也早點睡。”孫燕不想跟他說。


    她轉身要開門,他壓了一天的氣終於爆發了,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對我這麽冷淡,你知不知道我在醫院唯一的願望就是盼望著能迴來跟你們團聚,你有什麽委屈有什麽不滿你可以跟我說,你這樣什麽也不說,光給我看臉色,這算什麽?要知道迴來是這個樣子,我還不如就在醫院待著!”


    孫燕趕緊看向床上的孩子,好在沒被吵醒。她鬆了口氣,瞪了柳全濤一眼,用力甩開他的手:“喊什麽喊,你小聲點。”


    柳全濤又伸手拉住她,壓低聲音懇求道:“燕子,我知道我媽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媽這人沒受過什麽高等教育,一輩子就在村子裏生活,我們做兒女的很多事沒法跟她計較。你要是覺得不舒服,那你就拿我出氣,罵我打我都可以,但你不要不理我。現在你和孩子就是我的全部了,你不要這麽對我好嗎?”


    生了孩子之後,柳全濤就極少再用這種語氣跟這樣的姿態跟她說過話了。


    孫燕有了瞬間的恍惚,仿佛又迴到了大學時他追求她的時候。


    她不知道他在醫院裏經曆了什麽,她的心終究還是軟了下來。


    “你的全部是你媽跟你弟,跟我和孩子沒有關係。”她的聲音雖然還是冷的,但語氣已經緩和了些。


    柳全濤沉默了幾秒:“我承認,我之前的確對你和孩子照顧不夠。但從現在開始,我會努力做個好父親,好丈夫。你心裏有什麽不痛快,你朝我撒氣,但你不要不理我,好嗎?”


    孫燕想到這段時間她受到委屈,他和他家人帶給她的痛苦,她握了握拳,眼眶發紅:“你好好看孩子吧,我去洗澡。”


    “我也去。”柳全濤今晚就打定主意孫燕去哪他就跟到哪了,之前在醫院他沒辦法,現在迴家了,他一定要解開她心中的結。


    “你到底要幹什麽?”孫燕皺眉,不耐煩的看著他。


    “我……我洗澡啊。在醫院沒法洗澡,現在迴家了,肯定要好好洗一洗。”


    “那你趕緊先洗。”孫燕沒好氣的拉開門讓他出去。


    “我想跟你一起洗。”他看著她。


    “柳全濤,你到底要幹什麽?你剛出院你不知道嗎?”孫燕有些惱了。她就不明白了,這個男人的腦子裏除了那點東西,就沒別的事了嗎?


    “你……你別亂想,我隻是想要你幫我搓搓背。這麽久沒洗了,背上都被泥垢糊住了。”柳全濤趕緊解釋。他現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壓根就沒想到那方麵。


    孫燕連話都不願跟他多說一句,更不願跟他有什麽肢體接觸。但看他一副她不答應他不走的樣子,孫燕不想吵醒孩子,更不想把事情鬧大,隻能妥協道:“速戰速決。”


    霧氣繚繞的浴室裏,孫燕穿上雨衣雨鞋,幫瘦了好幾圈的柳全濤搓背。


    看他彎下腰的時候都顯出了肋八條,她忽然一陣心酸。


    浴室裏溫暖的水汽在兩人之間流動,氤氳的空氣裏,背著身的柳全濤忽然緩緩開口說:“我記得住院的第二天,我再次燒到39度多。當時我的意識已經不太清醒了,有位護士給我端來了一盆熱水,給我擦拭身體物理降溫。我那時出了一身的出汗,整個房間也是霧氣朦朧,那個護士穿著一身的防護服,跟現在穿著雨衣雨鞋的你很像。當時我隻有一個想法,一定要活著出來見你。”


    孫燕戴著搓澡巾的手停了下來,這些事,他在電話裏從來沒跟她說過。


    想想也能理解,他剛進醫院的時候情況不穩定,根本沒法跟他們聯係。等後麵終於能聯係上了,也已經扛過了最痛苦難熬的時候,他要是跟他們說壞的情況,他們除了著急,也幫不上什麽忙,所以他隻能撿好的說。


    “你……剛去的時候,是怎麽熬過來的。”孫燕沉默了幾秒,問道。他迴來到現在,她第一次問他關於治療的事。


    柳全濤想到當時的情景,還是心有餘悸:“當時我從家上救護車的時候情況已經很糟了。高燒讓我整個人都虛脫了,昏昏沉沉。當時救護車把我拉到醫院,護士們給我全身消毒後,就把我帶進了病房。當時我一路上心裏很擔心,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但說也奇怪,等我到了醫院,聞到消毒藥水的味道時,我瞬間就安心了。那些醫生跟護士動作很快,給我做完了各項檢查後,護士就給我打了個吊瓶,原本昏昏沉沉極其難受的我,立刻就感覺好多了。之後護士就給我量體溫時,我的體溫當時就正常了,我當時還問護士,是不是我就能出院了。”


    柳全濤頓了頓,看了眼頭頂的浴霸,亮光照得他有些炫目,讓他有種不真實感,仿佛人還在醫院裏,還在經曆那段生死未卜的揪心日子。


    孫燕靜靜聽著,手上在給他慢慢的搓。


    柳全濤繼續說:“就因為燒退了,我信心大增,覺得自己肯定有救了。在醫院的第一晚,我睡得還挺踏實。本以為我很快就能出院了,沒想到第二天我又開始發高燒了。別說出院了,我連胳膊都抬不起來。


    孫燕沒想到他在醫院裏打了吊瓶還反複發燒,她看著他因為快速瘦下去而皺出來的皮,兩個多月前還意氣風發的男人,此時已經有了小老頭的樣子。


    柳全濤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當時就是靠著一口氣,想著要迴來跟你和孩子團聚。靠著這個意念,才能在治療的時候忍著惡心想吐也要進食,強迫自己下床走動,最後才撐下來的。”


    他在醫院清醒的時候,有時候用手機上網,看到吳城那邊感染嚴重的地區的新聞報道說患者眾多,但每天能分配到的住院名額極其有限,醫院隻能優先安排給那些危重病人,其餘的患者都要排號等待入院。柳全濤知道,自己能順利住上院,全院用最好的治療方案,不計成本的救治他,他已經比那些在吳城那邊重感染的確的患者要幸運上千百倍了,所有他有什麽理由不努力撐下來?


    看孫燕的手沒了力道,他又慢慢說:“我在醫院就這麽躺了兩天,最難的時候,我甚至都想要寫遺言了。好在那群醫生和護士都在鼓勵我,在我高燒不退的時候,他們都在旁寸步不離的守著我,及時調整治療。可以說,是醫院裏的醫生和護士無微不至的照顧,才讓我一點點又緩了過來。燒退後,在醫院治療了一周,我又做了一次核酸檢測,沒想到結果還是陽性。當時我很沮喪,但醫生和護士都安慰我說ct片顯示是有好轉的,讓我別灰心。”


    “然後呢?”孫燕著急問道。


    看孫燕關心自己,柳全濤臉上露出一絲欣慰表情:“然後,第二天,我又開始發燒了。”


    孫燕的手頓了頓,她沒想到,他在醫院裏遭了這麽多的罪。


    柳全濤伸手握住她的手:“沒事,都過去了。”


    孫燕迴過神來,想要縮迴手,柳全濤卻緊緊握著不放。


    “你還搓不搓了?”孫燕手抽不迴來,隻能這麽任由他握著。


    “先不搓了,泡軟了你就不用出這麽大的力了。”他拉著她的手:“你知道嗎,在醫院裏,每當太難受的時候,我就緊緊抓住鐵床的床板,那個時候我就在想,要是能抓著你的手,那該多好。”他摸著她不再嫩滑的手,頓了頓,看著她:“燕子,前幾年我在外麵跑,家裏的事辛苦你了。以後,家裏的重活累活都交給我,我會加倍對你好。”


    孫燕用力抽迴手:“你不搓的話,我先出去了。”


    “我在醫院的事你不想聽了嗎?”他看著她,眼裏全是挽留。


    “都過去了,你也熬過來了,往前走,別想太多了。”她的確不想聽了,她怕聽得越多,心就會軟下來。


    “可我想讓你知道。”這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他想把這些重要的大事,告訴他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自顧自的說起來:“兩天後,我的燒終於退了。沒過幾天,又做了第二次的檢測。那次就是陰性了。當時我非常高興,醫生說再做兩次測試,如果都是陰性,我就可以出院了。”


    他像是迴到了那個時候,苦笑一聲:“可惜我連著兩次是陰性的,但最後一次又變成了陽性。為了慎重起見,過了一周,醫生又給我檢查了一次,還是陽性。”


    “怎麽迴事?”孫燕問。


    “在治療的中期,醫生看我情況穩定,期間給我減了藥量。醫生說估計是這個原因。所以他們又重新給我調整了藥量。一周後,我才又做了一次核酸檢測,這次終於又是陰性了,而且ct也顯示我的肺有了明確的好轉。”


    孫燕的眉頭隨著他的講述,時而眉頭緊鎖,時而舒展開來。


    “然後又過了一周,再檢測,還是陰性。我終於又看到了出院的曙光。但這時候檢測標準和出院標準都更嚴格了,我擔心下一周的檢測如果是陽性會功虧一簣,所以沒敢提前告訴你們。沒想到連續三次,我都是陰性的。那一刻,我終於放心了,才敢打電話跟你們說。”


    孫燕的表情終於變得明朗起來,她不知道,原來他每次打來,都經過了這麽多的事情。


    “接下來的一周,醫生就逐漸給我減藥,然後又給我增加了免疫力的藥。在出院前的兩天,我做了最後一次核酸測試,結果出來是陰性。當時我一個大男人,當著醫生護士的麵就哭了。我是真的挺過來了,我可以出院了,我終於能活著出去了,我終於可以見到你們了。”


    柳全濤說這些的時候,眼眶發紅,幾度哽咽,他拉起她的手:“你知道嗎,在醫院裏天天看著那些生離死別,一開始我生氣憤怒覺得不公,世上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就我染上了?但後麵我終於想通了,這是上天想讓我知道,活著的每一天有多珍貴。想明白後我就開始感恩,感恩上天讓我活下來,讓我康複,讓我能再見到你們。雖然治療很痛苦,但很多人即便經曆了痛苦,也見不到這個春天。所以,我能迴來,真的太幸運了。”


    孫燕被他的情緒感染,默默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以前,我對你,對孩子不夠上心,沉迷於一些表麵虛無的人情交往。經過這一次,我終於知道,家人對我來說才是最珍貴最重要的。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以後我不會再跟你吵架,都聽你的。以後,我要跟你踏踏實實的過好每一天。”


    孫燕怔怔的看著他。聽完他經曆的生死磨難,再聽他此時說出來的話,的確讓她動搖了。


    她心中的一個聲音說:活在當下,如果他真的浪子迴頭,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那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但另一個聲音又說:這件事始終是插在口腔裏的刺,即便傷口愈合了,裏麵還是一包膿,你能含著這口膿過一輩子?


    孫燕心情複雜,內心做著激烈鬥爭。


    “你們隔離的那段時間,是怎麽過來的?我在醫院什麽都不怕,就擔心你們的情況。”柳全濤看她不說話,問道。


    他在醫院清醒的時候,極其擔心家裏人是不是真被他傳染了,他每天都在算著日子,又不敢問他們。他每天一醒來就數日子,就盼著那十四天趕緊過去。


    可他說完這句話,孫燕腦中那個原諒他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謊言,還有那些讓她痛苦蒙羞的短信。


    “你要擔心我們,就不會多餘去吳城一趟了。”她想起柳全濤跟她撒的那些謊,把搓澡巾用力搓在柳全濤背上,疼得他“嗷”了一聲。


    柳全濤疼得吸著冷氣:“我,我去吳城出差去了,不是多餘啊。”


    孫燕把搓澡布往地上一摔,怒氣衝衝的質問道:“柳全濤,你到現在了還要騙我是不是?你們那個王總已經告訴我了,公司根本沒有派你到吳城出差,那是你個人行為。你說,吳城那邊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讓你都快過年了,還非要跑一趟?”


    柳全濤沒想到孫燕的脾氣瞬間就爆了,他轉過身,被問得有些招架不住:“我……我”


    他“我”了半天,還是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孫燕實在是憋不住了,冷笑一聲,脫口而出:“怎麽?敢做不敢當?你就為了外麵的女人,把我和孩子都推到了這麽危險的境地。就因為你被感染了,我們每天還接到各個機構打來的電話,物業的、社區的、防疫站的、衛檢委的各種詢問電話,隔壁鄰居個個都把我們當成公敵,你現在還有臉假惺惺的說擔心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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