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塵取出藏經閣內儒生夾在《論語》內的兩封信,揣入懷中以後,再次往北而行。


    歐陽懷瑾走迴嫡長房幽幽庭院,穿過山石芭蕉叢,抬頭望向匾額,是父親歐陽居易以正楷寫就的壺天自春,走出前廳,有一座藏書齋,樸實無華,青少年的歐陽居易幾乎所有時光都耗在此處,藏書納籍三千餘卷,隻是與龍鼎山藏經閣不同,鮮少有武林秘笈,多是些諸子百家的經典要義,書齋簡陋,惟吾德馨,窗牘幾淨,因地勢偏高,視野開闊,可觀望浩渺星河。


    不遠處是一座門麵稍窄的蘅蕪院,兩側廂房,本是提供給丫鬟仆役的住所,隻是嫡長房近些年門庭冷落,那女子又性子冷淡,不喜喧擾,才留下一名貼身婢女和看著歐陽懷瑾長大的老嬤嬤,所以廂房都用來堆放閑棄雜物,許多歐陽居易年輕時意氣風發揮筆寫就的詩詞篇章,都被她隨意丟棄,散亂在書案板凳上,寂寂無聞。甬道側長有胡楊,雌雄異株,盤根錯節,愈顯得這裏冷寂淒涼無人聞。歐陽懷瑾再往後走便是那女子的私第上房了,原有字畫對聯數不勝數,古香生色,後全部被她摘了丟棄,唯有堂前懸有一塊寫有“我心安處”的匾額,約莫是她覺得搬起來太費力氣,才得以幸免於難。


    歐陽懷瑾走到可俯瞰瀾滄江風景的雅致茶室,見到她獨坐窗台,靜靜不語,案上泛黃畫卷已經悉數燃盡,隻剩下白玉卷軸。歐陽懷瑾淡淡道:“父親以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界與老祖宗同歸於盡,歐陽長律先被金無涯和江楓偷襲,後來由那名今日獨自上山,真實身份是靖北王小兒子梁塵的青年劍客以飛劍術刺穿頭顱,爺爺也被父親驅逐下山,此生不得再踏入龍鼎山一步。如今二房三房躁動不安,龍鼎山客卿十去四五,其餘坐山觀虎鬥的江湖草莽,見到是這麽個玉石俱焚的結局,更是大多數人選擇下山。”


    女子唯有麵對女兒歐陽懷瑾,才不至於舉止神態俱是拒人於千裏之外,柔柔點頭,溫聲笑道:“大秦靖北王的小兒子?倒也能算得上半個故人,跟他爹倒是心性相近,竟然有膽子來闖北狄,就不怕折在這兒?既如此,現在可是懷瑾接手龍鼎山的大好時機,歐陽居易掃幹淨了雨霖坪的塵埃,再有秦北小王爺涉足其中,正可謂內憂外患,史書上那些肱骨名臣,就是在這種搖搖欲墜的局勢下挺身而出,力挽天傾,南楚那邊的張天嶽便是這麽一個人物,投身於滾滾洪流的正中心,令人一邊感恩戴德一邊望而生畏,自古以來,駕馭人心,不過恩威並施這四字真理而已,如果娘親沒有猜錯,以歐陽居易的高瞻遠矚,想必早就和那小王爺達成某種密約協議,除去金無涯和江楓兩顆擺在台麵上的明棋,應該還會有一些暗棋按兵不動,對不對?娘親這會兒好奇的是小王爺可曾挑明身份獅子大開口,提出一些讓懷瑾犯難的要求,其實嫁去靖北王府當側妃,也挺不錯。大秦北境再怎麽貧瘠,也好過這更北的金蟬州,況且靖北王名號震懾四海,甚至遠勝天下三座王朝的帝王,加上以龍鼎山歐陽世家數百年基業做嫁妝,前途隻會風光無量。”


    女子嗓音溫溫喏喏,十分順耳,隻不過言辭中的露骨意味,由她娓娓道來,此時此景,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歐陽懷瑾先是輕笑,繼而放聲大笑,最後竟是笑出了眼淚,伸手揉了揉紅腫雙眼道:“真是讓娘親失望了,那小王連爺半句關於他真實身份的事都沒提及,不過倒是說了句看不上眼這座龍鼎山,更別提牡丹評都上不去的歐陽懷瑾了,說起來這可都要怪娘,當年沒有把懷瑾生得更紅顏禍水一些!”


    女子並未惱怒,隻是眯眼微笑,安靜等待歐陽懷瑾笑完,發現女兒臉頰淚水決堤,伸手想要幫著擦拭,卻被歐陽懷瑾狠狠推走。她依舊不溫不火,淡然說道:“水清魚讀月,山靜鳥談天。隻可惜說的是那些田園小戶,龍鼎山數百年基業,不能相提並論,隻不過龍鼎山氣數雖損耗的可怕,在娘親看來,卻不一定會因此一蹶不振,尤其虯龍大崗今日遭遇,比起百年前公孫劍塚一線高手傾巢而出幾乎全部死在北狄境內,還是要好上幾分。秦北小王爺孤身殺出一條血路上山,分明是在為懷瑾造勢,若真如你所說那小王爺誌不在此,就更好了,他現在不是下山去了嗎,懷瑾若是覺得手頭棋子太少,不足以徹底掌控局麵,大可以歐陽居易的名義求助南朝中樞,以女帝和他的交情,不會不念舊情。散夥是人生的常態,有些朋友,漸行漸遠以後,尤其到達了那終生無法企及的高度,這輩子大概還會有一次念及舊情的機會,歐陽居易把這個開口的機會留給了你,要好好把握。”


    歐陽懷瑾哭笑不得,“說到底不還是靠別人?”


    女子輕聲喃喃道:“人活一輩子,生下來第一個靠的便是父母,繼而天地君王,出門靠朋友、去寺廟靠菩薩......哪有隻憑自己就能成事的?”


    歐陽懷瑾漠然道:“我爹說接下來會有一人前來收拾龍鼎山二房三房的爛攤子。”


    女子笑道:“那不是很好?對了,歐陽居易以前說過一句話,娘難得記住了,男兒腹中詩詞千萬篇,不及女子胸前三兩肉。在娘看來,懷瑾以後和那小王爺未嚐沒有可能,不過嫁不嫁入北境王府,其實也不打緊,王侯世家鍾鳴鼎食,對女子來說並不一定就是好事。但如果能穩住現如今動蕩不安的龍鼎山,才是目前第一等大事。種種看來,短時間內北境小王爺隻可親近,哪怕是諂媚奉承,也不可疏遠,至於長遠會走到個什麽地步,慢慢見分曉吧,好似下棋,懷瑾不必急於一時落子生根。”


    歐陽懷瑾默不作聲,怔怔出神,停頓片刻後,伸手拿起落灰壇子,給自己倒了杯酒,酒還是溫熱香醇,仰頭猛地一口飲盡。


    早已不再是少女的婦人眼神慈愛,笑道:“一杯杏酒入口來,瓣瓣桃花臉上開。”


    歐陽懷瑾冷笑一聲,“這是爹寫的。”


    她平淡道:“二十年裏,歐陽居易說了那麽多寫了那麽多,我就算再不喜,也總會記住幾句的。古籍所載長留山多金杏,可娘親來的時候,已經不剩多少,其中隻有那株古杏樹枝葉最為繁茂,每逢花開,正應了那句杏樹繁枝拂綠天,花開如雪落人間。 ”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說道:“其實還有一句,說的是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銀杏出牆來。不論歐陽居易的才華,還是我,都是如此,隻可惜都被困在了這小小一屋,不得解脫。”


    歐陽懷瑾握緊酒杯,死死盯住她,視線模糊,咬牙哽咽道:“現在再說我爹的好,再悔不當初,豈不是太諷刺了?!”


    她笑了笑,“娘以前可曾說過歐陽居易的不好?”


    歐陽懷瑾咬破嘴唇,猩紅血絲緩緩滲入酒杯中,聲音顫抖問道:“娘,你難道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爹嗎?哪怕隻有一丁一點......”


    她沉默半晌,緩緩說道:“不知道。”


    歐陽懷瑾心頭巨震,手中酒杯瞬間被捏碎,碎片滲入掌心,發瘋般仰天大笑,“那便是從未愛過了......可憐爹為你讀了二十年的聖賢書,到頭來竟成了一個千百年來天底下最可笑至極的儒聖!”


    她閉上眼,沒有反駁。


    歐陽懷瑾踉蹌站起身,背對她,語氣冰冷無比,“娘,你放心,爹不惜赴死才造就了眼下這麽一個局麵,懷瑾哪怕步其後塵,即便是身死,也要讓龍鼎山再創輝煌,好讓娘能度過一個安安穩穩的晚年。”


    她依然閉目不語。


    等到歐陽懷瑾離開深深庭院,她才睜開濕潤的雙眼,怔怔出神。


    他愛她,毋庸置疑,隻不過並非良人,做得越多,錯的越多。


    歐陽居易的愛,是溫潤如玉的,可是這份溫暖,她的性子,感受不到。


    他有君子如玉的品性,卻沒有閨房畫眉的書生風流。


    他讀書讀出了儒聖,但是並沒有告訴她。


    他了解他的妻子,所以知道她的心中所想。


    可是,他不了解女人。


    你入神仙境,不如為我畫次眉,即便你執掌了龍鼎山,不如為我倒杯杏花酒。


    你有種種無奈,卻忘了夫妻本是一體。


    你的困境,我如何不能同擔?


    她拿起地上的酒杯碎片,笑意決然,透露出一股言不盡得淒美,“居易,可惜你愛上的人是我。”


    “別扭了一輩子,下輩子,還是不要再相見了。”


    酒杯碎片劃破白皙脖頸。


    猩紅鮮血染透肌膚。


    ——————


    張三除了名字土裏土氣,長相也是稀鬆平常,身手在龍鼎山諸多客卿中不上不下,五六年前投入三房門下,因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傳的淩厲刀法,招數不算花哨,勝在一個殺力極重,因此之前經常被歐陽長庚抓去切磋,砥礪體魄。張三並不是那種離群索居的孤僻性子,與山上許多客卿也比較聊得來,久而久之,就連寡言少語的首席客卿金無涯也對他讚賞頗多。


    今日雨霖坪上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天人廝殺,他第一時間就跟去了,不過並沒有資格站在坪上觀戰,隻在山巔角落窺視,親眼見證了儒聖肩挑日月,手轉乾坤,內心震驚的同時記下招式,立即返迴山腰精舍,不去拎起平時常用的大霜毫,而是揀選了一支極少用到的竹鼠須毛筆,筆頭顧名思義,乃鼠須栗尾,尤擅書寫蚊蠅小字,靜氣凝神,將腦中七零八落的記憶迅速過了一遍,緊接著落筆如飛,吹幹墨汁以後,將適才書寫內容的小黃宣紙,撚成卷筒狀,塞入短小筆帽,拿案台上的硯泥堵死後,起身打開一隻六方箱櫃,拿起一支被黑布罩住的精致鳥籠,扯去布料,籠裏站著一隻戴盔鴿,這鴿子體態健美,圓頭巨額,頸項強勁,其頭部有少量白色羽毛,如同戴了一頂白笠帽,故而又名白笠,是信鴿裏的一流品種,尤其五百裏內傳信,爆發力堪稱天下第一,快過鷹隼,用細白絲線綁住竹管筆帽,悄無聲息地丟出這隻不起眼的白笠。


    張三放出鴿子以後,仔細探查一遍四周,確實沒人發現,便下樓拿出一壺酒,坐在楠木長椅,在桌前小酌,一隻手下意識撫摸著楠木椅柄,楠木被稱為中原四大名木之首,春秋年間便有人提筆寫下“願今生得聞奇楠香”這等詩句,尤其北狄境內楠木稀少,對於風裏雨裏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來說,有這麽一張椅子坐在屁股蛋下邊,不愁吃喝不愁娘們,實在是沒什麽好抱怨的了。


    可惜張三並不是尋常江湖武夫,他是北狄蛛網的一名蜂蠆,與眾多同門滲入江湖各大世家門派一樣,他受命潛伏在龍鼎山,事無巨細,每隔一旬,便要據實稟報一次,遇到突發狀況,可以酌情處理,至於情報的過濾篩選,並不需要他一個小小蜂蠆來操心。張三眯眼喝酒,快活似神仙,他自認身份隱蔽,並未被識破,如今龍鼎山動蕩不安,以他的威望,想鼓動二房三房的勢力叛出龍鼎山並不算多難,此舉也算大大削弱了北朝的江湖勢力,這件事一旦做成了,他說不定還可以往那四足蛇的位子去靠攏!不過具體事項,還是要等上頭何時發話。


    張三心情漸好,喝酒也就愈發暢快,舌尖迴著淡淡餘味,突然聞到一陣沁人香氣,渾身一震,瞳孔劇烈收縮,猛地站起身,張三眉頭緊皺,朗聲道:“來者何人?”


    意料之中的無人應答,拴緊的房門門栓被看不真切的古怪手法切割,然後輕輕推開,張三隨手抄起酒杯丟了過去,一襲錦衣華裳似七彩蝴蝶般飛入,不見任何動作,酒杯均勻的被一分為二,房門也隨即掩上,張三後退到一根梁柱,正要拔出佩刀,抬頭隻見晶瑩如雪的兩抹衣袖展開。


    好似日光下的晶瑩雪花驀然綻放,光彩奪目。


    下一刻他便被勒住脖子,這讓張三心中泛起悔恨,蜂蠆按照蛛網內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製毒膽,行蹤一旦被人尋到,不能有絲毫僥幸心理,當即就要自盡,隻不過張三這些年在龍鼎山混的風生水起,不認為會有人來殺自己,故而最近也就鬆懈下來,不曾想今個竟栽了跟頭,因為來者不光是用一種古怪手法勒住了他的脖子,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是能動彈的,似被繭絲纏繞成蛹,牽一發則動全身。這等手法,嫻熟得就像巧婦下廚燜飯。


    偏偏眼前女子,是那麽明媚動人。


    她高坐在橫梁,纖蔥玉指似勾起一物,輕聲笑道:“你送給兩百裏外虎川鎮另外一名玉腰奴的密信,我截下了。”


    渾身動彈不得隻能艱難發出生硬的張三問道:“你是誰?”


    她本來不想迴答,忽地靈機一動,似乎是迴想起了什麽,眯起透亮眼眸,黛眉如畫,嬌聲笑道:“花瓶。怎麽樣,這個答案是不是挺恰當。”


    萬萬沒有料到今日竟在這陰溝裏翻了船的張三就差沒有吐血,出身北狄蛛網,意味著他並不貪生怕死,甚至連剔骨之刑也能一聲不吭受下坦然赴死,隻不過身陷死地,毫無還手之力,偏偏兇手還是這樣一個禍水般的年輕女子,被她出言調侃,就連兇狠都兇狠不起來。


    她問道:“那隻白笠還沒死,要不你再寫一封密信寄出去?”


    張三平穩心神,問道:“這樣我就能活?”


    她平靜道:“不能。”


    張三嗤笑一聲,“那我憑什麽寫?”


    她眨了眨水靈眸子,媚聲笑道:“我一直覺得能活久一些,是很走運的事。”


    張三突然說道:“好,我寫!”


    她搖搖頭,淡然道:“三言兩語,既然套出了你不怕死,就不給你機會再在字麵上動手腳了。”


    她輕輕勾動手指,光華一閃而過,頭顱落地,等到鮮血噴湧,才發現原來精舍屋內不知何時已是遍布細密不可見的銀錢,此刻盡數被鮮血染紅,好似千萬縷紅線造就的牢籠,可憐那死不瞑目的蜂蠆,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也沒能見到這淒慘絕豔的一幕。


    女子看也不看屍體,跳下橫梁,裙擺墜地姍姍而行,找到那隻象牙筆筒,一下子就揀選出了那根鼠須毛筆,以指作刀,割下與密信尺寸不差絲毫的黃宣,將早就編撰好的腹稿寫於紙上,最後從豐腴胸脯間掏出那隻白笠,放在書案上,解開捆綁絲線,摘出密信,仔細對比字跡,確認無誤後偷梁換柱,緊接著放飛信鴿。


    窗台邊,她的目光隨著那隻白笠的飛行軌跡愈來愈遠,眼神逐漸迷離,嗓音嬌嫩似鶯歌,“公子,可想煞奴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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