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唐竹臂力強悍,騎射俱是出彩非凡,自認挽弓連珠射箭一百五十步,準心毫無偏差,權衡過那名南朝世家子的餘力,本以為末尾一箭足以使他斃命當場,不曾想卻還是無功而返,心緒愈發癲狂,恨不得將那該死的家夥碎屍萬段!


    孛術魯達達對此子的擲箭手法震驚不已,更是驚悸於這名年輕人身陷絕境,仍然能遊刃有餘以最優解破局的鎮定心態,一行人銜尾追獵,需要視線時時刻刻鎖定,若是脫離視野範圍之外,就得靠獵鷹在空中接力盯梢,再提供行蹤情報,直到現在才想明白年輕劍客的真實意圖,先開始不斷縮短雙方間距作障眼法,然後趁著獵鷹俯衝的機會,誘使小主子射箭,最終躲箭並且借箭擊殺礙事的頭頂鷹隼,期間一氣嗬成,簡直就是在提氣馭劍傷人之後,又在小主子尚未愈合的傷口上撒了一大把鹽,境界相近的高手對敵往往在細微處見分曉,其中無疑最重要的,便是心緒的起伏,一旦產生動搖,即便手握再大的優勢,也有可能前功盡棄。有獵鷹繞空,他們可立於不敗之地,就算是被僥幸逃出了視野範圍以外,隻要掌握大致方向,這張大網就會一直延伸,不怕這人逃出生天,一路追擒,他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喘息療傷,人力終有窮盡,結局唯有板上釘釘的一個死字。


    孛術魯達達驀然停止奔跑,站在原地,望著年輕人逐漸遠去的身影,露出獰笑。


    既然你小子還留有餘力玩弄這些心眼兒,那就別怪我出手打破你最後的一絲生機!


    孛術魯達達一具魁梧身軀散發出陣陣蒸騰熱氣,風沙磨礪的粗糙臉龐泛起不相符和的烏紅,雙眼煞白,虹膜逐漸淡去,直至瞳孔逐漸消散不見。就連闊察塌頓兒在內的騎兵隊伍都察覺到了這名扈從身體的突然變化,戰馬仰頭朝天嘶吼,焦躁不安。孛術魯達達雙臂緩緩抬起,手握虛空,作出一個投擲的動作,看得死命壓抑住馬匹躁動的大批騎兵百思不得其解,眼看著那名劍客越跑越遠,這位大哥難不成是想將他當作驚弓之鳥嚇唬?塌頓兒作為草原上的闊察,見多識廣,眼界要更高一籌,敬畏地看了一眼站在馬背上的拓跋唐竹,北原拓跋氏果真名不虛傳,不過一個奴仆而已,武力就如此霸道,就算一人屠盡整個小部落,也絕不算稀奇。


    大浪淘沙!


    孛術魯達達以蒸發體內血氣為代價攀登境界,一腳踩入山巔偽境,體外罡氣如獲敕令,化作大股磅礴氣機凝聚於掌心,粗壯如龍。孛術魯達達雙掌朝天,身軀不禁後仰,當最後推出之時,整個人被裹挾著倒退三丈,隻聽震撼人心的陣陣勁風聲,兩條肉眼可見的粗壯龍卷劃破天空,風過之境,雲海退散,兩道弧闊直達梁塵後背。


    兩道如龍氣機眼見就要撞向梁塵後背,孛術魯達達展露的招數卻還沒到達止境,擰攥雙臂,緊接著手掌攤開,這次是真的平地起驚雷了,魁梧漢子吐出大口鮮血,掌心聚起一道旋風波紋,向前跨出大步,左腿同時做出微妙卻一舉定乾坤的彈蹬,帶動右臂爆發出一個飛旋動作,又一陣刺破耳膜的颼颼聲,天空頓時又被一道雷芒劃破,如同彗星掠過,同樣砸向梁塵。孛術魯達達出身羌族,部落族人善用標槍,年少時便將其中竅門熟記於心,獨身闖蕩江湖得見恩師,老人是一位東瀛前來求道的二品小宗師,得授兩種招式精義,習武大成之後,將其改良成了大浪淘沙和雷鏢兩門神通,七年前和魔道成名已久的大梟一戰,僅用兩招擊斃,一戰成名,琴劍山莊不忍英才自此墜入魔道,便以浣溪沙詞牌名招徠。這兩招雖聲勢浩大,但這種以蒸發血氣為代價的招術也是名副其實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搏命手段,孛術魯達達從來不曾輕易動用,況且隻勝在料敵於先的遠距離轟殺,兩招壓箱底絕技全部掏了出來,可見孛術魯達達已經對這名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劍客重視到了何等地步。


    梁塵在得知拓跋唐竹三人的身份做不了假以後,尤其是準備逃竄,就一直在等著孛術魯達達的殺招,號稱雙鏢斷龍脊的雷鏢,不曾竟想還有“意外之喜”,好一個浣溪沙,還真他娘給這人喚來了沙塵暴一般的磅礴龍卷。


    一路艱辛攢升墜入穀底的玉皇樓氣機,除去斷箭射殺鷹隼用去少數,都在咬牙準備抵擋孛術魯達達這一戰注定會祭出的自身殺招!想躲避根本是無稽之談,螺旋而出的雷鏢與兩道粗壯龍卷皆與孛術魯達達自身血氣遙相唿應受其牽引,並非勁弓射出的箭矢有個固定目標,這與大乘馭劍術的氣機流轉極為神似。


    梁塵麵色早已白如紙張,再也顧不得借氣會給自己來多少後遺症,雙腳刹住,駐足轉身,雙掌合並抵住額頭,身形朝後急掠而去,在鞘踏雪橫在兩者之前,再度奔入峽穀構造出一麵龐大鏡麵鐵壁,此戰是否功成,在此一舉!孛術魯達達無疑仍是強弩,梁塵卻已是氣如紙薄更加孱弱,鏡麵堪堪擋住兩道龍卷氣機,開裂一道波紋,與此同時,雷鏢旋至,鏡花水月驀然炸碎!踏雪被向後彈開,飛旋雷鏢靈犀般改變行進軌跡整個沒入梁塵胸腔,體內炸雷聲此起彼伏,又是一道驚雷巨響,落地以後瞬間砸出一個等人高的深坑窟窿,磅礴氣機化作大圓向四周擴散,塵土漫天飛揚。持續許久的戰局至此,才稱得上一錘定音,孛術魯達達也算替小主子拓跋唐竹找迴了些場子。


    塌頓兒與身後騎兵長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心想這小子也實在太難纏了,這次總該認命去死了吧?


    梁塵身體癱倒在地麵上,掙紮著坐起身,劇痛使眼珠連連泛白,竟是怎麽也站不起來,顫抖著手拿過靜靜躺在地上的踏雪,背靠坑壁,豎放胸前。七竅滲出的血跡已從猩紅轉烏黑,絲毫沒有擦拭的意思,反正注定是徒勞無功,梁塵隻是緩緩抬起胳膊,伸手點了點額心的那顆美人痣,破天荒揚起一抹誰也說不清意味的會心笑容。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自幼便被娘親笑稱生了一副富貴的觀音麵相,怎麽偏偏是個兒子,眉眼充滿了寵溺。大姐梁清也時常打趣說家裏三個,就數他跟娘親長得最像,眼眸像,五官更像,就連頭發絲都生得一模一樣,她這個當姐姐的嫉妒得很,每當這個時候,二哥就會冒出來替自己鳴不平,打趣說得,家裏姐弟三個,就單單我一個隨了咱爹的長相,長大以後咋找媳婦?惹得老爹梁衍哭笑不得。梁塵視線逐漸模糊,腦海走馬觀花,許多瑣碎小事都在此刻湧上心頭,想起了春神湖靖北王府,梁衍日漸佝僂的背影,姐弟三人的追逐打鬧,想起了娘親的慈祥笑容,那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風景,想起了在昆侖山的那段日子,老閣主的循循教導,想起了白衣劍仙的拔劍落劍,河南白馬寺山門下掐珠的蟒袍老人,南楚皇城永寧宮外台階上那張略顯青澀的麵孔。太多數不清的人和事,一閃而過,不知為何,人生將至終局,除了覺得對不住老爹梁衍和二哥梁澈,辜負了他們的一片苦心,沒能幫為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他們,分擔一些五十萬鐵騎的重擔,沒能讓他們的肩膀輕鬆一些,最後,隻是想起了在高陽縣遇見的那名被他一直喚作小黑炭的女子,兩人的相遇,絕對算不上天賜良緣,更稱不上詩情畫意,如果非要給個說法,大概也隻有滑稽二字能描述了。他這一生不過短短二十年,但遇見過太多容貌稱得上閉月羞花的好看女子,大抵就如大丫鬟九歌從前所說一語切中要害的看似處處留情實則無情,麵對容貌出彩的女子更甚,或許是天生的心性使然。這一生,他在意過太多女子,比如兩位陪伴他長大的大丫鬟,九歌和綠竹,還有真實身份是華府遺孤的花鴛機,前兩者早已當成了家人一般對待,更多是疼愛,後者則是說放就放得下,可唯獨她,不管是無視夜禁連闖南楚諸城的顛沛流離,還是這趟獨自趕赴北狄,總會在數不清的孤獨黑夜裏默默想起她,想起她的貪吃,想起她的一顰一笑,甚至想起她拿劍刺向自己心口,然後心頭泛起一絲無人可訴說的苦澀。


    如果天下人知曉已經有違祖製有違自古立長不立幼千年規矩得了個世襲罔替在身的梁塵孤身闖北狄,一定會嘲笑這位自小就錦衣玉食的廢物小王爺是閑著鳥疼,放著尋常人十輩子也難賺來的大筆家財不去揮霍,上趕著去找死做啥?你老子當年馬踏春秋,早已證明英雄再怎麽霸道,在悍勇無比的鐵騎麵前,一樣隻有被狠狠蹂躪的份。你既然得了皇家賞賜的潑天恩榮,就老老實實等著靖北王老死在床榻,到時隻管當個閑散藩王,天底下難道有比這還劃算的買賣?至於北境五十萬龍驤軍,有那位大名鼎鼎的角木蛟幫你二哥去把持,哪怕最後真到了改弦易轍的結局,你梁塵就不能當迴半瞎子?即便是軍權旁落,靖北王這一名號也已經是足夠令世人畏懼的彪炳煊赫了。非要斤斤計較,別說你一個草包小王爺,就連世子梁澈,這些年去了龍驤軍積累了多少實打實戰功,又敢說自己能比得上春秋大戰中脫穎而出的天下名將角木蛟?你能在那段吃人不吐骨頭的年代帶兵在半年光陰滅國東海?你能有幾年時間成長為足以跟他扳手腕的武學宗師?退一萬步來說,辛右安曾在萬軍叢中一槍取了西晉上將軍苟曦的項上人頭,你梁塵又有什麽資格跟他相提並論?!無非是仰仗一個不知從何求來的天機閣師承,可你究竟有多少斤兩,世人都看的心知肚明。整個大秦王朝,沒有人敢不忌憚聲名彪炳的靖北王和他的嫡長子,可同樣也沒有人看好你這名敗家小王爺,說來真是可笑,這也許就是先帝李渠為何應允靖北王開口所提的世襲罔替根源所在。


    諾大一個從春秋戰火中冉冉升起,最後定鼎中原的巨大王朝,沒有一位年輕人,如此被兩代至高帝王放在心上。


    梁塵仍舊背靠坑壁,緩緩閉目。


    離家前的那一晚,梁衍說過,小塵,你既然決定了去北狄,爹不會攔你,若你死在了北狄,以後寧州就交由你二哥,北境邊軍交給辛右安,龍驤軍改弦易轍,我梁衍不會眨一眨眼皮,但你真死了,我這個當爹的,隻能像當年你姐被迫嫁入南楚一樣,不能去做什麽。


    老人說完這句話,梁澈便獨自走了進來,輕輕歎了口氣。


    梁塵當時不以為然,笑嗬嗬說,要讓外人聽見這句話,指不定怎麽嘲笑你這個當爹的呢,就算死在北狄那邊的,是你最不爭氣的小兒子,好歹也要領著龍驤鐵騎去打一打,試試看嘛,說不定就一路碾壓到了北狄王庭,想想就霸氣。


    梁衍沉默許久,輕輕一笑說了句,爹和你二哥,當然會這麽做,隻不過是怕你此行不惜命,就謅了個瞎話騙你。我梁家五十萬鐵騎,春秋都已踏遍,怎麽都打得掉北狄南北朝養精蓄銳二十多年的任意一座廟堂,可這麽霸氣的事兒,爹來做,哪裏比得上你們兄弟兩人以後親自去做?


    梁塵開玩笑說放心放心,我還沒玩夠,怎麽可能舍得死在北狄,到時候家裏最小的反而最先去見了娘,想想都鬧挺。


    從來對弟弟好聲好語嗬護的梁澈一巴掌狠狠拍在梁塵後腦勺上,笑罵道說的什麽屁話,也從來不信鬼神一說的大將軍梁衍接連呸了好幾聲,然後虔誠念叨著童言無忌菩薩保佑。


    梁塵摸了摸疼痛的後腦勺,見到此景,無奈一笑。


    眼眶濕潤。


    短短二十年光陰,如白駒過隙,此刻梁塵終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為何在外人麵前說句話放聲屁都如同虎嘯龍吟的梁衍會經常對著自己屋內的畫像發呆?為何在邊境戰場上威名震震的二哥迴到家卻始終以二嫂馬首是瞻?許白本該一直成為獨占鼇頭數十年的江湖第一劍客,卻因心中始終不曾忘卻的那一襲紅衣,自願在方寸閣樓畫地為牢,隻為在她的家鄉觀望北境雪景,即使以破碎心境走出了九層閣,也沒有忘了在當年二人初遇的江上鐵索關,出劍如雨落,最後再入家鄉皇都,一舉成就陸地天人,說到底還是為了大姐。


    至於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字。


    梁塵想著她的麵容,扶著岩壁,搖晃站起身。


    他也不知道,究竟從何時起開始喜歡她,更不知曉,為何那麽喜歡她。


    那些想在洛陽對她說的話,最後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他這一輩怕的事有太多太多,但他不想到死,都做個膽小鬼。


    梁塵睜開雙眼,抬頭望天,以此生最豪邁的語氣,笑著喊道:“白潁川,老子喜歡你,比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都喜歡你!”


    暴雨傾盆。


    拓跋唐竹冷笑一聲,不顧冷雨浸透全身,正準備挽弓射箭。


    笑容戛然而止。


    天地有琴音。


    一名年輕女子從峽穀盡頭緩緩走來,身後有青袍,背著古琴。


    年輕女子身形一閃而逝,在差點就被一箭洞穿頭顱的家夥麵前停步。


    她提起一貫銅錢,牟足了勁嚷嚷道:“喊什麽喊,不要臉!”


    “不欠你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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