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從座位上直挺挺地站了起來,人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了。他拚命地睜大了眼,想看明白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但來人高高的身材是不會搞錯的。


    此時來客已經把頭盔摘了下來抱在懷中,衝著皇太極笑道:“四貝勒,您不打算請我坐下嗎?”


    皇太極又打量了明軍使者兩眼,很快克製了震驚之色,臉上恢複了一貫的從容。


    “請坐。”皇太極有力的向著一把椅子伸出了手臂,跟著又神完氣足地高聲吩咐:“上茶。”


    等來人坐下後,皇太極也緩緩坐迴到自己的椅子上,長歎了一聲:“黃帥真是好膽量啊,今日黃帥大駕光臨遼陽,不知有何指教?”


    “最近這些日子來,四貝勒為在下找到了發妻和大哥,還照顧好了在下的聘妻和一對姬妾,在下此次前來遼陽,是專程來向四貝勒道謝的。”


    皇太極聽得哈哈笑了幾聲,揮手把周圍的人都趕了出去。眾人退出營帳的時候,黃石的目光也向門口看去,他的餘光注意到皇太極似乎飛快地瞄了一眼自己的佩劍。不過也就僅僅是一眼而已,等黃石轉迴目光時,皇太極也恢複了往常那種寵辱不驚的神態,雙手悠閑地擺在桌麵上。


    看到黃石的注意力轉了迴來,皇太極雙手輕輕一抱拳,做了個抱歉的動作:“日前地事情我確實是不得已。不過大丈夫鬥智不鬥力,黃帥想必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


    “四貝勒,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既然隨從們都已經撤下了,黃石就作出一幅沒有顧忌的樣子:“上次四貝勒讓使者帶話給在下,說建州衛願意接受招安。往來傳遞消息實在費時太久,我擔心隻讓使者傳話會造成誤會,所以這次就親身前來,欲與四貝勒詳談。”


    “嗯,黃帥所言不錯,長久以來。建州一直願意懇求朝廷招安,不過……”皇太極把尾音拖得好長,語氣裏也微微加上點嚴厲的腔調:“不過我聽說黃帥把我的使者綁去北京了,不知可有此事?”


    “當時在下不知道建州衛佐領和諸位貝勒是不是有接受招安的誠意,所以就把使者送去京師問話了。”黃石悠哉遊哉地喝了一口茶,仿佛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當時做的有什麽不妥:“在下已經相信四貝勒的誠意了。所以就匹馬前來,和四貝勒麵議招安的問題。四貝勒難道還不滿意麽?”


    皇太極盯著黃石看了又看,五年多的時間一晃而過,但眼前這個人卻讓他越來越看不懂了。皇太極記得這個黃石明明是一個毫無氣節地人,為了自己的性命出賣別人的時候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但一轉眼就又拋下到手的富貴迴到大明那邊去了。


    皇太極也曾從另一個角度猜想過黃石的心理,比如黃石可能並不看好後金的潛力。認為還是出賣後金、投靠大明比較長遠,但這又無法解釋黃石為什麽要去找毛文龍,無論怎麽看也是在遼西混比較有前途,黃石隻要到了山海關就能拿軍功換取到大把地銀子和地位。


    從遼西千裏遠征去旅順,還有黃石此後的所作所為,皇太極怎麽看都像是英雄所為。一個沒有什麽軍事經驗和天分地將領,去遼東掙紮根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皇太極可不知道黃石所依靠的軍事曆史知識,他雖然承認黃石的軍隊很厲害,但他還是覺得黃石當年的行為,實在是勇敢到了近似天真的地步。


    但話說迴來。這麽一個勇敢地“忠臣”,他的身世卻都是偽造的。皇太極清清楚楚地知道黃石絕不是遼東人。他已經是大明的太子少保了,祖上除非是謀逆大罪,否則怎麽也都抹平了,但黃石卻要在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上撒謊,這就更說明他的身世可疑了。最可惡地是,皇太極發現自己居然還沒有辦法揭穿這個謊言,作為開原的屠殺者一方,他們就是說真話也絕不會有人信的。


    在皇太極盯著自己看的時候,黃石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作為一個徹底地現實主義者,黃石最擅長的就是拋開感情看問題。一個急於打破戰略包圍態勢地弱勢政權,是怎麽也不敢殺談判使者的,黃石確信皇太極也是一個不容易被感情左右的人,所以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安全並不是大問題。


    此外,黃石還記得複州之戰和連山追擊戰的區別,在複州之戰時,皇太極不惜損失數千人馬,也要竭力阻止長生軍迴城,更似乎有拚死夜戰的準備;而在連山和黃石對峙的時候,皇太極似乎舍不得冒險衝鋒。


    結合以往同皇太極的相處經曆來看,黃石確信對手並不太看重自己的一條命,但卻深深畏懼自己身後的長生軍。從某種角度上來說皇太極看的也沒有什麽錯,黃石的全部力量都來源於長生軍,他個人的軍事能力實在沒有太足以稱道的地方。


    毀滅了黃石對皇太極來說最多是出了一口惡氣,但隻要長生軍還在,那就算把黃石千刀萬剮也解除不了遼南的威脅。就黃石在複州之戰中的表現來看,皇太極認為長生軍如果掌握在毛文龍、陳繼盛或者其他東江將領手中,恐怕會變得更可怕。


    黃石喝完了茶水後又直截了當地要求添水,說自己一路來遼陽實在很辛苦,現在口渴得很。皇太極鎮靜地叫人給黃石端來了一壺茶,還擺上了一盤子瓜果,黃石也老實不客氣地抓起了一個梨子就開始吃。


    “黃帥,我不想和你兜圈子了。”皇太極終於自認他完全看不懂黃石到底在琢磨些什麽。他帶著認輸地苦笑說道:“黃帥一直是堅決的主戰派,不把我們建州趕盡殺絕誓不罷休,現在如果黃帥要我信你的話,黃帥最好告訴我你打的是什麽樣的算盤。”


    黃石把梨核放迴到了盤子裏,拾起盤子邊的毛巾擦了擦嘴:“四貝勒,你的謠言很有用,我已經快被調走了,這次我的聘妻的事情再一發,我就肯定要去京師賦閑了。”


    “黃帥過獎了。”


    “以我推算,四貝勒和遼東巡撫一唱一和搞得這麽默契。無非不就是想把我這個主戰派轟走,然後你們二人開始議和。這樣可有不小的好處,四貝勒從此可以過上不用擔驚受怕地生活,而遼東巡撫獨攬收複全遼的大功,嘖嘖,國家耗資千萬兩、費時十年都做不到的事情。他談笑間就做到了,真是了不起啊。”


    見皇太極隻是微笑卻不說話。黃石就咳嗽了一聲,大聲說道:“四貝勒,你與其把這份功勞讓給遼東巡撫,那還不如給我,我們好歹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而且我可以拍著胸脯說:我說的話,在大明朝中絕對比遼東巡撫有分量。如果是我建議招安,就是皇上也會仔細思量再三,四貝勒,你信也不信?”


    皇太極沉思了一會兒,黃石這段話試圖告訴自己:他這個人無論主戰還是主和,目的都是為了自己地富貴前程。以前黃石自認為有把握把後金趕盡殺絕。所以他堅決主戰,因為這些都是難得的軍功;但現在黃石眼看自己要被邊緣化了,所以就搶著要來主和,絕不肯被袁崇煥白白占走了便宜。


    這個思路倒和皇太極對黃石地判斷有暗合之處。他非常確信黃石並非遼東人,和後金並無什麽血海深仇。那黃石完全是自己找上門來打架的,他說自己是為了富貴也不是完全說不通。皇太極裝作相信地點了點頭:“黃帥自然是一言九鼎。這個我沒有什麽不信的。”


    “好,那我就開始說了。”黃石笑著拍了拍手。這個時代還沒有民族國家,更沒到民族主義興起的年代,忠良的精神支柱全是“忠君愛國”,而這種情緒黃石身上並沒有多少,這個黃石自己清楚,他也明白對麵的皇太極心裏也很清楚。


    “遼東地戰事,我認為貴軍已經被打敗了,所剩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也就是覆滅的早晚問題罷了,不知道四貝勒同意不同意?”說完這放肆的話以後,黃石就緊緊盯住了皇太極的眼睛。


    皇太極臉色沒有什麽大變化,隻是嘴上嘿嘿幹笑了兩聲:“黃帥真是好膽略,孤身來此遼陽,言語間竟然如此無禮。”


    黃石亦笑道:“兵為將膽,在下有長生島五千精兵,自然膽子也就大了那麽一點點。”


    五千這個數字和皇太極掌握的還有不小地差距。覺華之戰後皇太極很快就發現選鋒營的戰鬥力也不弱於救火營了,最近他得到的數字是黃石剛把手下的部隊擴編到了萬人左右。不過這個時候沒有必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皇太極冷冷地說道:“明國杜鬆等人,也各個都有數千精兵,但最後還不是被我大金掃蕩得幹幹淨淨,黃帥如此驕傲自得,恐有失閣下的大將風範。”


    “既是勝負未知,那四貝勒大可把在下推出去斬首,如此貴軍則上下皆知再無退路,必能士氣大漲,還能用在下地心肝祭奠貴軍千萬陣亡將士,一舉兩得,四貝勒又何樂不為呢?”


    眼下議和的希望雖然渺茫,但大明地遼東巡撫一直在積極行動著,而且大明每年遼東軍費高達數百萬兩,長期糾纏下去,也總會有人心意動搖,就是大明天子也未必不願意花錢買太平。可是正如黃石所說,一旦皇太極把他斬了,那大明朝廷必然震怒不已,所有的議和希望都會就此斷絕。


    殺了黃石就是替大明封住所有人的嘴,讓所有心裏存了議和心思的人再也無法把這話說出口。己方的士氣倒確實可能因為徹底沒有退路而高漲,但漢軍就未必了,而那些首鼠兩端地蒙古人也就更不會前來投靠了。


    此外皇太極還知道黃石非常得長生軍心。無論是曆次與長生軍交戰,還是是長生島那邊傳來的情報,都說明遼南


    的十幾萬軍民都視黃石為再生父母。這種人死在自己手裏的話,皇太極不用多想也知道會麵對怎麽樣的怒火了。正如擒獲趙家姐妹時莽古爾泰說的那樣,除非在戰場上有壓倒性的優勢,否則為人處世最好還是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


    “兵兇戰危,世上本也沒有必勝之戰,我們確實一時落了下風,不過黃帥也絕對稱不上穩操勝券,不然黃帥又何必冒險來遼陽,非要招安於我?”皇太極苦思了半天。最後還是打算把這個問題含糊過去,不再討論戰略大勢了。


    不想黃石仍然是不依不饒,他聞言就哈哈大笑起來,聽得皇太極心裏要多不痛快就有多不痛快,隻是他不會露出憤慨的神色讓對方快意,也不會自己去湊趣說一句:“黃帥為何發笑?”


    其實黃石此時也不完全是笑話皇太極打腫臉充胖子。他主要還是因為聽到了皇太極說“兵兇戰危”這四個字,從這個人嘴裏說出這種話來。實在讓黃石感到非常可笑。笑了一會兒黃石自己也就停下來了,他又對皇太極說道:


    “四貝勒,以我的本意,是不太願意招安的,雖然怎麽也還要打上個五、六年,但反正打仗花地是大明的軍餉。死的多半也不是我這條命,我黃石沒有什麽等不起的。但眼下既然朝中已經有人要招安了,那我自然不肯為別人做嫁衣,所謂富貴險中求,我想四貝勒和我相識一場,也算是老交情了。總不會翻臉不認人吧。”


    黃石說的話和皇太極所想的暗合,除了這個理由以外,皇太極實在也想不出黃石來遼陽還能為啥了。先是逼死了孫家小姐、後來又在戰場上拋棄了趙家姐妹,要說黃石會為了一個女人冒生命危險,那皇太極第一個不信。


    眼下黃石地麻煩無非就是要被調離遼東。皇太極覺得此人為了自己的前途來遼陽倒是有可能地。他知道黃石這個人一向膽大包天,當年在遼陽做細作的事情不提。這五年來幾次三番地拔刀打頭陣,就是本來沒有膽子的人也練出膽來了。


    “黃帥打算給我們什麽招安的條件呢?”


    黃石從懷裏掏出了一份事先寫好的文書,捧著走過去把他遞給了皇太極,後者也站起身來雙手接了過去。黃石踱迴座位坐下開始吃棗,這種棗又大又甜、肥美多汁,黃石的嘴裏塞滿了棗子。那皇太極已經打開了文書看了起來。


    “去辮留發、易服改姓、遣子為質、退出邊牆、釋放漢民、上繳武器……”皇太極看了幾眼就歎息了一聲,抬起頭來地同時已經把文書緩緩合上了:“黃帥,這些條款不是招安,是要我們投降。”


    “就要用這些條款啊,不然你們打了十年,搶掠了這麽多金銀子女,如果大明還給你們一個優厚的條款,豈不是鼓勵蒙古各部來攻我大明嗎?”黃石給皇太極解釋道:“再說朝中有識之人眾多,如果我給你們定一個寬厚的條款,肯定剛拿出來就會被人罵,也絕不會得到通過的。”


    皇太極沉默不語,低頭把合起來的文書重新翻開,又一次仔細看了起來,後麵還有大批的條款細目,限定了明確履行時間。過了很久以後,皇太極終於再次抬起頭來:“黃帥,這份條款實在太苛刻了。”


    “能戰方能和,四貝勒你說是不是啊?”


    黃石地話一出口,就聽見對麵傳來了一聲冷笑。皇太極重重的向椅子背上一靠,雙手把桌麵上的條款往前猛地一推:“現在我隻要一聲令下,就能立刻把黃帥您砍成肉醬,明國說不定會派一個無能之輩來遼南,我就能把長生軍打得全軍覆滅。”


    “是有這種可能性,我承認。”黃石含含糊糊地應承道,同時還點點頭表示了讚同,等他把嘴裏的棗核都吐出來,並把棗肉都咽下去以後,他才清清嗓子朗聲說道:“可是四貝勒,大明也可能派來一個中規中矩的將軍,毛帥也可能把這支軍隊收為親領,我覺得五年之內,貴軍多半就會化作齏粉了。”


    皇太極又冷笑了一聲:“就算如此,那我也比黃帥要晚死上五年。”


    “四貝勒明鑒,如果遼事一年可定,那誰還肯來招安貴軍呢?正是因為遼事可能還要拖上個五、六年,而每年都要三百萬遼餉,貴軍也才有被招安地餘地啊。”


    皇太極伸手抓過那張條款,把它舉起來又掃了一眼:“那黃帥要做什麽呢?這上麵寫的都是關於我們地條款,黃帥你那邊的則隻字未提。”


    “我隻能盡力約束部下,希望他們不會找四貝勒尋仇,不過四貝勒放心好了,在下是世襲遼東都指揮使,四貝勒和我的子孫還要做很久的鄰居呢,所謂遠親不如近鄰,我一定不會首先挑起事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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