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清讓聞言臉色一變,冷冷道:“羅大哥,我看你年紀沒老,腦子卻胡塗了。凡入本教之人,皆須立下重誓終身不得叛教,違誓者身遭天譴、不得好死,難道陳李二人當年沒有歃血盟誓麽?這等毫無信義之徒,如何還能再用?”


    羅琨歎息道:“不錯,教中確是一向有此規矩,但古來成大事者不拘細行,絕纓盜馬之赦,方顯明主心胸;如二老真有悔悟之心,未必不能重收門牆。”冼清讓淡淡地道:“羅大哥的意思,是說本座並非明主了?你是梅老當年的舊部,對不對?”羅琨聞言跪地昂首,凜然道:“主疑臣亡,羅某所言皆是為本教著想,自問於心無愧。倘若宮主信不過羅某,便請賜屬下一死。”


    冼清讓默然半晌,歎道:“羅大哥,你自幼跟隨幹娘,算是看著我長大,又救過我的命,自與旁人不同,我怎會信不過你?你起來罷,方才的話休要再提。你說在桐柏山遇上一件怪事,那是甚麽?”


    羅琨謝罪起身,道:“屬下正要稟告。當日我在太白頂求謁宮主不得,聞知宮主去了河南,第二天便往開封進發,卻在山腳下撞見一非同尋常之人。”冼清讓道:“哦?羅大哥英雄豪邁,是甚麽人當得起你這四字之評?”羅琨道:“說來也屬湊巧,羅某早年間曾見過此人一麵,故而識得他樣貌,乃是寧王府的小王爺朱奠培。”眾人聞言一驚,心道:“朱奠培這等公子王孫,怎會無端身處深山野嶺之中?”


    冼清讓皺眉道:“他是孤身一人在桐柏山中麽?”羅琨點頭道:“不錯,奇就奇在對方一見到我,竟也立刻認出了屬下,問候道:‘羅大哥,許久不見,你向來可好?’屬下這一驚非同小可,假裝問道:‘閣下是誰,為何認得羅某?’小王爺道:‘當年先君見背,家祖延請唐老道長主掌齋醮科儀,曾在舍下相見,如何忘卻?’”


    冼清讓奇道:“甚麽?幹娘與你曾往王府建醮?”羅琨點頭道:“正統二年寧王府莊惠世子薨逝,老宮主受寧王之邀到王府擔當度亡道場的高功執事,羅某當時亦跟隨左右,充任一個侍經的道童,因此見過王爺和世孫。當日王爺形銷骨立、哀痛欲絕,小王爺卻麵無傷情、舉止沉靜,王府中諸般大小事務,皆由他一人操持料理,可謂措施得宜,井井有條,才幹遠在寧王其餘子孫之上。”


    景蘭舟忍不住插口道:“骨肉至親去世,難道這位小王爺竟全不悲痛麽?”羅琨望他一眼,道:“這位教友恁地麵生,冒昧請教尊姓台甫?”冼清讓笑道:“是我忘了引見,這一位是思過先生的弟子景蘭舟少俠。景公子,這位羅琨羅大哥,是我幹娘多年的親隨心腹,也是我得力部下。”羅琨改容道:“原來是顧老前輩門下高徒,難怪如此俊逸不凡。”心道:“這位景少俠儀表堂堂,和我那義弟倒是一時瑜亮。隻不知他跟宮主如何相識?”景蘭舟不敢顯露自己早知對方之名,隻同他略微寒暄幾句。


    羅琨接著道:“我當時也十分納悶,心想就算世孫為人沉穩老練,但其父盛年棄世,未免也顯得太過冷漠了些,難道竟連半點血脈親情也無?正因如此,羅某對小王爺的樣貌神情印象極深,雖說事隔多時,他已長得遠較當年老成,仍能一眼認出。我見他既識得屬下,便要向其跪拜行禮,小王爺十分客氣,說他這一趟跑出來遊山玩水,我既非王府中人,桐柏山也非寧王藩地,隻當作故人相見。屬下見他謙恭執禮、談吐瀟灑,不覺心中歡喜,我二人相伴到山下合河店尋了家酒鋪,預備痛飲一番。小王爺自詡酒中無對,我聽了心裏不服,便要同他鬥酒。”景蘭舟心道:“羅大哥曠邁英爽,確是駱師兄口中豪俠風範;錢文欽稱讚朱奠培雅量尊賢,果然也非虛妄。”


    冼清讓笑道:“羅大哥有千鍾之能,乃本教第一海量,小王爺怕是找錯了人。”羅琨擺手歎道:“屬下初時也是這般想,誰知天外有天,小王爺貌雖文弱,卻是罕見的酒中豪傑,竟與屬下棋逢對手。我二人從中午喝到晚上,從杯盞換成了大碗,又換成舉壇而飲,兩人加起來少說也喝了十多壇酒,直到將鎮上幾間酒鋪的存貨都喝幹了,小王爺竟仍毫無醉意。屬下當時酒興大發,又拉他到鄰近村鎮,從半夜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晨,簡直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不瞞幾位,羅某一生之中,從未喝得如此酣暢淋漓,真真痛快無比。”


    冼清讓笑道:“你們兩個拚到最後,到底是誰贏了?”羅琨道:“我倆喝到第二日天光微亮,屬下已連舌頭都有些打結,道:‘小王爺,都說酒有別腸,羅某今日當真甘拜下風。’小王爺卻是麵色如常,笑道:‘酒可千日不飲,飲之不可不醉,羅兄才稱得上是杯中聖賢。’我道:‘小王爺,你是金貴之軀,竟能屈尊俯就,陪羅某同飲這些村釀,我實在感激得很。’小王爺道:‘此等壺中之物,不過聊以解愁。同羅兄對飲乃小王生平快事,何必管他是青州從事、平原督郵?’我笑道:‘小王爺,你實有三千丈五陵豪氣。’當下又強飲數杯,屬下實在支撐不住,便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


    閔淵在旁笑道:“天下間竟有人能將羅兄弟喝倒,直教閔某大開眼界。”羅琨道:“不瞞閔兄,羅某倒也不是沒有醉過,但我喝酒自來有個毛病,醉也醉得六根不淨,雖是腦裏混混沌沌睜不開眼,一雙耳朵卻還有些靈光,極少醉死過去。當日我醉得稀裏胡塗,隱約聽見小王爺在跟一人說話。那人道:‘小王爺,這事你派個得力部下來辦也就是了,何必自己登山涉水,弄得這般辛苦?’小王爺道:‘遍觀王府上下,哪個不是我爺爺的人?還是親自動手靠得住些。’那人道:‘如今小王爺下一步作何計較?’小王爺道:‘一要看樹海的造化,二要看太師的耐性。樹海這韃子若是不死,那是他的運氣;這人要是死了,便是天下人的運氣。’”


    “屬下當時雖然酒醉,腦中始終記掛著樹海之事,心中迷迷糊糊想道:‘小王爺為何會說到樹海?他怎麽認識這韃子?’想要開口相問,苦於渾身乏力,嘴皮子也動不得一下。小王爺又道:‘王府那邊我自會料理,你的事辦得怎樣了?’那人道:‘這事也非一天兩天能成,容我再慢慢地勸大哥。’小王爺道:‘你可別忘了,你大哥背後還有一位厲害腳色。’那人道:‘小王爺,這個你盡可放心,我自有分寸。’二人後麵語聲漸低,屬下便聽不真切了。待羅某一覺醒來,小王爺已是不辭而別,我腦殼昏昏沉沉,又歇了一晚方才上路,之後便在河南遇見了梅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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