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翎招唿嬋月進屋,幫她繡完帕子上的杏花,接著跟素月前往太子府的花園。


    太子府的花園規模較禦花園小許多,不過也是有山有水,亭台樓閣一樣不缺。


    素月把她引到假山附近,隻身前往小道口望風。


    關翎在假山裏等候,不大會兒工夫,進來一位侍衛模樣的男子。


    太子府頗大,這座花園又在內外宅交界的地方。


    關翎以為他走錯了路,準備向他指出迴去的方向。


    那名男子急走幾步,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


    秦王揭掉了人皮麵具。


    他不僅隻身前來,而且大膽到偽裝成太子府的侍衛。


    “見過王爺。”


    假山後空間逼仄,關翎點了點頭代替行禮。


    “王爺趕往龍溪前特意來見,莫非有要事相告?”


    碎嘴的丫鬟們閑聊時提及,有姓元的將軍來拜見過太子。


    關翎猜秦王來此,與元禮閣有關。


    秦王望著她,並未迴答。


    她快起急時,玄衣由背後摸出一個紙包。


    關翎打開紙包,裏麵是那日在鬼市見過的核桃酥。


    鬼市的核桃酥與普通的核桃酥不同,酥餅做成了核桃的樣子,惟妙惟肖。


    可惜為了抓捕陳堂鷹,秦王捏碎了手裏的酥餅,她隻看到一些碎屑,今日見到了糕餅完整的樣子——不,不是今日第一次見。


    在醉花宴上,她見過同樣的酥餅。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春雨亭裏詔明的眼神,以及遠處傳來的嬰兒啼哭聲。


    “王爺為何專程送點心過來?”


    他即將啟程,應該有更加重要的事務。


    “太子生辰宴那日,你說過,喜歡核桃模樣的核桃酥。”


    原來秦王帶她去鬼市,是因為記起水悅秋的這句話。


    秦王乃凡人女子與先皇之後,肉體凡胎。


    他投胎為凡人的話,無蘇檀與太祖的記憶。


    記得她的話,是因為天命,還是因為他的心?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在探究毫無意義的答案。


    與阿寧一樣,這不過是為木已成舟的事實尋找借口,安撫自己的內心。


    君子論跡不論心。


    小人同樣是。


    太祖背叛過她,如今依舊在利用她。


    關翎沒有接秦王遞來的酥餅。


    “太子府不缺任何東西,王爺無需費心。”


    秦王沒有收迴手。


    “你……怨我嗎?”


    他沉默了很久,問出這句話。


    關翎咬了咬牙。


    以為他是秦王時,她不怨。


    現在,她時時刻刻告訴自己不怨他。


    真正的心情如何,她說不清。


    秦王在後世沒有留下任何非議。


    他戍守邊關多年,直至戰死,為國家耗盡一切。


    哪怕太祖是為了打下江山利用了她,因此國泰民安亦是事實。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恨這樣的人,有沒有資格恨這樣的人。


    “王爺說到底是為家國天下,我為何怨你?哪怕要怨,也應怨那些迫使你不得不行此下策的小人。”


    “等我,在邊關取得大捷後我立即返京。”


    “何必?”


    她可以幫他獲取兵權,但不想迴到他的身邊。


    “我不會留你在後宮,與我母親一樣過淒楚的生活。”


    秦王站起身,將紙包塞進她手裏。


    紙包裏的核桃酥氣味甜美,關翎這會兒卻嚐不出滋味。


    她發呆時,秦王從腰間的荷包裏取出一枚玉佩交給她。


    青色的穗子上掛著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湖藍色玉石。


    “母親懷我前夢到黑龍入懷,懷孕時非常辛苦,父皇賜她這枚兵主解羽佩,她不再難受。傳說這枚玉佩認主,並非對所有人有用。它既認我為主,必能代我守著你。”


    玄衣把玉佩塞到水悅秋手裏。


    她低垂頭,他沒能瞧見她驚愕的眼神。


    黑龍入懷……


    兵主解羽佩兜兜轉轉迴到了她的手上。


    興福公主從母親那裏得到了兵主解羽佩,再將它交給王慕暉。


    “檀……”


    她差點喊出“檀郎”。


    話到嘴邊,關翎總算控製住自己,低下了頭。


    秦王在了塵寺的後山懸崖救了她一命,在蛇穀時她下意識地抓住詔明——哪怕什麽都不記得,王慕暉的身體仍舊銘記那份恩情。


    她恨他,又感激他。


    這是她無法徹頭徹尾恨他的原因。


    她無法像她對詔明說得那麽決絕,追殺他至天涯海角。


    她累了。


    “悅秋在華京遙祝王爺旗開得勝,武運昌隆。”


    她接過了兵主解羽佩,朝秦王深深一禮。


    “最多一年,我定擊退陸西諸國,叫他們不敢來犯。到那時,哪怕殿下不同意,我也要把你接走。”


    不可能。


    與遝古托說的一樣,人世間的紛爭從無一日真正停止過。


    龍溪與西境諸國時戰時歇,持續到光祿帝治世。


    秦王由這次調任龍溪開始,除為養傷短暫迴過京畿,餘生在龍溪度過。


    關翎無法告訴秦王,他的雄心壯誌是空想。


    “小女……靜待王爺佳音。”


    “你……在此期間,與太子……”


    秦王握住了她的手。


    蘇檀的占有欲如何扭曲,她記得清清楚楚。


    “素月略通醫理,可以想辦法幫你蒙混。屆時你借口產後調養……”


    “小女會小心應對太子。”


    關翎假意應承。


    秦王緊緊摟住了她。


    “原諒我這一次,我以後絕不……”


    素月由道口匆匆忙忙趕來。


    “有人來了。”


    她小聲報信。


    秦王立即戴上人皮麵具,跪到道邊,假裝不小心撞見內宅女眷的侍衛。


    “以後走錯路,記得原路退迴去。內宅裏的人不是你能隨便見的。”


    素月裝作教訓他。


    嬋月一路小跑過來。


    “姑娘怎麽散步散了那麽久?太子迴府不見姑娘,急著來找呢。”


    “我們快迴去。”


    關翎把兵主解羽佩藏進腰帶,隨她折返迴繡房。


    迴到屋裏,無衣站在書桌前,全神貫注地畫著杏花。


    他一轉頭,瞧見了水悅秋手裏的紙包。


    關翎跟著嬋月慌裏慌張迴來,忘了藏起核桃酥。


    無衣看了眼紙包裏露出的點心。


    “我……惦記在鬼市嚐過的核桃酥,托素月找人捎了些。”


    “托素月找人?”


    無衣秀麗的雙眸掃過她的麵龐。


    關翎的臉霎時煞白。


    “既然喜歡,派人去買就是了,不必偷偷摸摸。”


    無衣沒有責怪,招手叫她過去。


    關翎鬆了口氣。


    “停杯醉臥春林徑,一夜風搖杏雨輕。薄露侵衣寒入骨,猶殘舊雪憶君行。”


    無衣在他剛畫的杏枝旁,提了一首詩。


    關翎此時心虛,總覺得詩文背後意有所指。


    她瞥了眼無衣。


    他靜靜看著放在桌上的那包核桃酥,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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