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翎看完了最後一部詩劇,《持明》。


    這一部的主角不再是前麵三部的風流國王。


    這次的主角是小國王子。


    他與另一國家的公主在林中邂逅,彼此一見鍾情,尚來不及表明身份,就被其他事打斷不得不分開。


    王子迴國後得知自己與他國公主訂下了婚約,想起一見鍾情的女子,果斷拒絕。


    豈料與他訂下婚約的女子,正是他在林中見到的公主。


    得知心上人拒絕了婚事,公主悲痛欲絕。


    如一般天城劇的風格,期間兩人曆盡磨難,化解了誤會,喜結連理。


    婚後,有強國發兵侵占王子所在的小國,王子因不忍天下生靈卷入戰火,拒絕了公主兄長領兵收複國土的請求。


    丟了國的王子去海邊散步,龍族將太子獻祭給金翅鳥,臨行前與母親抱頭痛哭。


    不忍龍族母子離散,王子自願代替成為祭品。


    公主不見了丈夫,出外尋找,聽龍族母子說了這件事,沿著血祭找到祭台上的丈夫,發現王子彌留之際苦口婆心地勸金翅鳥不要繼續殺生。


    金翅鳥知道自己誤食了聖人十分懊悔。


    王子死後,女神降下甘霖救活了他,攻占王子國家的國王亦俯首稱臣。


    故事以大團圓結局。


    關翎不得不承認自己理解不了天城人的作品。


    她勸尾濟離開遝古托的時候,幸好尾濟沒有反過來勸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皇子……假如其他國家攻打華英國,你會為了避免生靈塗炭放棄抵抗嗎?”


    為防萬一,關翎問了句。


    “怎麽可能?”


    天城人把龍族描述得這麽逆來順受,尾濟也有點一言難盡。


    “難道被屠戮的華英國子民不是天下生靈?羚羊放棄抵抗,猛虎就不獵食它們了嗎?失去公正的仁慈算什麽仁慈?”


    “天城人因為有段時間內外戰過多,殺戮過重,全國上下厭倦了戰爭,所以流行這樣的作品。”


    靳月夔幹笑兩聲。


    天城與拓食交戰亦不在少數,對華英國而言敵友身份經常變換。


    戲散了,關翎不急著迴去,索性吩咐戲院再送了些茶點過來,幾人繼續留在包廂裏喝茶。


    “我以為慈悲與糊塗不該是一迴事兒。”


    關翎邊念叨,邊端起茶碗。


    話本裏也總有唐僧一般看似慈悲,實則善惡不分的糊塗蛋。


    打著普度眾生的幌子,實則幹著助紂為虐的壞事。


    “是不是吃素吃久了,腦子容易發懵?”


    “我覺得會。”


    尾濟啃了好幾天菜葉子,急忙附和。


    “糊塗人可不盡然是慈悲。為了點滴小事大發雷霆,繼而怨恨世道不公的人,一樣糊塗。”


    沉舟假裝沒聽出他們倆的弦外之音。


    “我以為寬於待己,嚴於待人是因為惡。”


    沉舟這麽一說,伊薩立即想起滕傑爾的城主。


    “不識時務,亦沒有自知之明,以為永遠能高高在上,難道不是一種糊塗?”


    “普通百姓骨頭這麽輕,當然是不自量力。公卿世家如此,不是因為世襲的特權?”


    允許一部分人與生俱來高人一等,即是惡。


    等級森嚴的製度賦予了這些人惡的權利。


    這樣做當然不是毫無目地。


    歸根結底是為了籠絡人心,得到貴族的支持。


    商持續人祭幾百年,唯獨紂王被後人罵得狗血淋頭,是因為他開了炮烙蠆盆的先河?


    剖腹取子祭祀鬼神,在商朝屢見不鮮。


    商紂的罪,在於他用貴族獻祭,失去了支持。


    周室唯恐人祭之毒肆虐,抹去了幽暗的曆史,將夏商兩朝的惡習歸結為夏桀、商紂個人的暴虐,試圖以依靠自我約束的禮教治世,而忘了告誡子孫正視人性。


    結果周幽王重蹈了前幾朝的覆轍。


    惡不會因為美化而消弭。


    活在不知何為惡的謊言裏,人將失去辨別力。


    信奉暴力強權,與惡同化,又會自絕於天下。


    商即是惡貫滿盈的終局。


    “公卿世家林立,一旦勢大,易生不臣之心。若為天下人詬病,其餘各家師出有名,當即吞並,以壯自身。”


    除四家以外,華英國亦有其他規模不大的世家傳承。


    於這四家而言,如有虎狼在背,萬一為所欲為,商紂的下場近在眼前。


    善不能止惡。


    惡需要惡來相互製衡。


    如何在善與惡間獲得平衡,是個難題。


    太宗沒有完成太祖把權力握於掌中的願望,而與世家公卿達成協議,采選四家之女為質。


    這一層一層,一級一級,互相監視的惡意,便是太宗交出的答案。


    教化人心是必須,引人向善是必須。


    但不是唯一。


    “阿薩賽盡管與華英國不同,不過天理總歸一樣。自以為有恃無恐,無法無天的人,勢必遭到天譴。他們所要麵對的報應,並非來自他們欺壓的善人。天理循環非快意恩仇那麽簡單。”


    伊薩望了眼沉舟,長籲一口氣。


    他幫滕傑爾城主所做的事,經常在夢裏折磨他。


    “但願如你所說。”


    關翎撇了撇茶葉沫。


    “你為什麽那麽清楚四家的狀況?”


    她出其不意地問了沉舟一句。


    “世事經曆多了,有些自己的想法罷了。”


    沉舟恭敬地迴答。


    *


    這個冬天盡管衣食無憂,可惜過於漫長,諸事懸而未決,關翎止不住的焦慮。


    過了二月後,她時不時向沉舟打聽北上的道路何時能夠通行。


    臨近二月底,龍溪方麵傳來了積雪消融的消息。


    “為何不通過天武,非要北上取道薄州?”


    關翎不高興地戳著地圖。


    假如由四季如春的南方走,過完春節就可以動身了。


    “再過兩天都上巳節了。”


    “那不是挺好?”


    伊薩路過她身邊,彈了下她頭上的發簪。


    “不如幹脆過完上巳節再啟程。”


    看到翎兒朝自己擠眉,他轉身去忙其他事。


    “取道薄州,可以借一段運送糧草的兵道。殿下雖說是微服,混跡民間畢竟不太安全。”


    沉舟向她解釋。


    “我們隻有幾個人,喬裝打扮,別讓人發現不就好了?”


    “殿下以為隻要不被人瞧出是皇後就安全嗎?”


    他們來薩滿康德時拖了幾十頭駱駝,載滿遝古托送的財物,再加上靳氏派人送來的大堆行李,這麽幾個人帶那麽多東西肯定招眼。


    “把亂七八糟用不上的東西扔掉不就是了?”


    “不要!”


    尾濟撲到了那堆點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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