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清泉鎮,長街。


    長街的名字就叫長街,它是清泉鎮貫穿整個鎮子的,也是唯一的一條街。所以,想要過清泉鎮,就一定得穿過長街。


    清泉鎮,一共有七十八戶,共二百八十九口人。這七十八戶人家錯落有致的排列在長街兩旁。


    入夜漸微涼,這個時候本應該是夏日的長街最熱鬧的,抽著旱煙在大樹下乘涼的老人,追逐玩耍的兒童,洗衣做飯的婦人,光著膀子喝酒聊天的漢子。就在兩天前的黃昏,黃天霸經過清泉鎮時,長街便是那副模樣。但現在,長街卻安靜的如同墳墓。


    對,就是墳墓,沒有一點光亮,也沒有一點人類的聲音,暗夜的長街死寂如墓地,兩旁錯落的房舍便是一塊塊墓碑。


    走在這詭異的長街上,即便是霸刀堂中武功最高,也是當今武林裏使刀最厲害的五虎刀黃天霸也不禁生出懼色,即便是他早知道這裏已空無一人。


    他的恐懼不隻是來自這死寂的環境,更多的是來自今晚他要見的人,這個人便是張大掌櫃。張大掌櫃本身也並不可怕,他長得並不兇惡,白白胖胖且總是滿臉笑容,反而有些討喜,也並非什麽武林高手,他白胖的雙手連殺雞的刀也提不起來,更不是什麽神秘之人,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張大掌櫃是醉風樓的掌櫃,而醉風樓是城裏最有名的酒樓。而讓這個慈眉善目的和氣掌櫃變得可怕的,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他的另一個身份,那便是寒雨樓的傳話人。


    寒雨樓又為何如此讓人恐懼?隻要在江湖中走動的人都知道有個叫寒雨樓的殺手組織,也都知道張大掌櫃是寒雨樓的代理人,但是所有人也都僅僅隻知道這些。至於這組織來自哪裏,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來的、成員有誰、主人是誰,這些信息別說其他人,就連張大掌櫃都不知道。


    張大掌櫃隻知道,十三年前的一個傍晚,一個全身黑衣勁裝,黒巾蒙麵的人提著一個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出現在他麵前,告訴他已被寒雨樓選作代理人,而且隻給他兩個選項,要麽答應,保他榮華富貴,要麽,死。


    張大掌櫃是個膽小的人,膽小的人都是怕死的,所以,張大掌櫃選擇了第一個選項。


    然後,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張大掌櫃正要熄燈上床,另外一群蒙麵黑衣人突然出現在房間,從頭到尾沒人說過一句話,為首一名黑衣人隻看了一眼木匣中裝著的東西,然後一群黑衣人便越窗而出,瞬間消失在黑暗中,而房間地上不知何時留下了十大口木箱。


    當寒雨樓的那個黑衣人再次來過之後,便帶走了那十口木箱中的九口,同時也給張大掌櫃留下了兩件東西。一件便是那一口木箱,木箱中是整整一萬兩的黃金,雖然隻是被帶走黃金的十分之一,卻是醉風樓幾百年也別想賺到的。然後張大掌櫃就成了真正的大掌櫃,也成為了醉風樓的老板。另一件是一塊令牌,材質似玉非玉,堅硬如鐵,正麵雕刻著一棟九層的塔樓,背麵則是刻著兩行小字:寒雨蘊翠微,孤樓待魂歸。有了這塊令牌,張大掌櫃便不隻是大掌櫃了,還是寒雨樓在世間的代理人。


    至於那個木匣,誰也沒有帶走。木匣隻是普通的木匣,真正有價值的是木匣裏麵裝著的東西,而這件東西,隨著交易的完成便又變得一文不值。因為這是一顆人頭,一顆屬於當時武林權勢最大,武功最高的人,武林盟主司馬長空的頭。


    正是這顆頭顱,從一群不來曆的黑衣人手中換得了黃金十萬兩,也是這顆頭顱,讓整個武林知道了寒雨樓的存在,也知道了要請寒雨樓出手殺人,就要找張大掌櫃。


    而在此後的三年裏,整個江湖的人隻請動寒雨樓出手了三次,隻殺了三人。而這三次出手,無一不在江湖掀起滔天巨浪。因為,這三個人分別是號稱無所不知的江湖百曉生,號稱魔教第一高手的魔教左護法血魔手韓瀟,以及少林寺主持玄空方丈。至於主顧是誰,無人知曉,包括張大掌櫃在內。


    雖然隻是三次,從報酬裏分了不到百分之一的張大掌櫃,也已是富可敵國了。


    當然,天下沒有白得的午餐。


    三年裏想要跟蹤,綁架和刺殺張大掌櫃的一共有二百七十五人,雖然至今沒有一人能碰到張大掌櫃一根手指。


    而至從十年前司馬長空的師弟玉麵佛南伽陀繼任了武林盟主之後,動蕩的武林便平靜了下來。在這十年裏,似乎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爭鬥,整個江湖似乎都沒了打殺聲。即便是想要找寒雨樓和張大掌櫃複仇的人,似乎也消失了。


    不過,江湖便是江湖,永遠不會有平靜的江湖,永遠有想要殺人的人,所以永遠有被殺的人,也永遠有殺人的人。


    現在,在這長街的終點,想要殺人的人已經站在了殺人的人麵前。


    黃天霸看著眼前矮矮胖胖滿身珠光寶氣的張大掌櫃,實在無法將他與十年前令天下人為之膽寒的殺手組織寒雨樓聯係在一起。


    黃天霸拱手招唿道:“張大掌櫃!”


    張大掌櫃滿臉堆笑還禮道:“黃老爺好,一路辛苦,快快請坐。”說著側身將黃天霸引到一旁坐下。


    待二人坐定,張大掌櫃先開口道:“黃老爺是否要先用些點心?喜歡喝點什麽,茶還是酒?”


    黃天霸先是定了定神,然後說道:“張大掌櫃,這些虛禮就免了吧。我們還是直接說正事。”


    張大掌櫃道:“黃老爺還真是心急啊,哎,主要是我當張大掌櫃太久了,都忘了寒雨樓代理的這個身份了,黃老爺見諒啊。放心,一切都已準備好了,隻是這次黃老爺給的酬勞比較特別,我們不得不改了一下規矩,先得驗一驗貨。”


    黃天霸看了四周,二人正坐的地方在長街街尾,道路的中間,除了二人所坐的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四周空空蕩蕩,黃天霸疑道:“在這裏?”


    張大掌櫃點點頭,微笑的說道:“黃老爺放心,這裏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黃天霸見張大掌櫃如此說,也沒再多言。小心翼翼的解開背上包袱放在麵前桌上,然後打了開來,露出了一個三尺多長的方形木匣。


    隨後黃天霸有些猶豫的再次看向張大掌櫃,張大掌櫃右手虛抬,示意黃天霸打開木匣。


    黃天霸稍一思慮,也不在猶豫,緩緩的打開了木匣。


    張大掌櫃定睛看向木匣,隻見裏麵的黃色錦緞,中間隱隱凹陷顯出一柄劍的形狀,但木匣中卻隻見到一截古樸的劍柄。


    張大掌櫃滿是疑惑的看向黃天霸,難道這截劍柄就是這次任務的報酬?


    黃天霸微笑的看著張大掌櫃,似乎早就知道張大掌櫃會是這樣情形。他用右手指尖顫巍巍的輕撫過那截劍柄,滿是不舍。隨後他收迴手,正準備向張大掌櫃解釋什麽。


    卻在這時,一個高瘦的黑衣人突然出現在桌旁,身形之快,讓黃張二人完全沒有看到他是從什麽地方怎麽過來的。


    見黑衣人順手拿起了那截劍柄,黃天霸暗叫一聲糟糕,一記奔雷拳直攻黑衣人麵門。這一拳去勢勁急,隱隱含風雷之聲,卻是用上了十層的功力。


    然見黑衣人不避不讓,直到黃天霸的拳頭快到麵門的一刹那,左手似慢實快的輕輕一格,便將這記重拳引偏開來,然後隻單手便和黃天霸的七十二路奔雷拳打了起來,而右手卻是輕握住劍柄,仔細端詳。


    黃天霸越打越是吃驚,數次想要拔刀,都被黑衣人一招截住。而直到自己的七十二路奔雷拳打完一遍,黑衣人都隻單手相鬥,眼神一直注視著劍柄,連眼都沒眨一下。


    這時,一旁的張大掌櫃突然發話道:“黃老爺,息怒息怒,這位是我們寒雨樓的……的……的大哥,大家自己人。”


    黃天霸聽了又是一驚,這人竟然是寒雨樓的老大,果然武功深不可測。隨即哼了一聲,收招後撤,但一雙目光仍死死的盯著黑衣人和他手上的那截劍柄。右手緊握刀柄,顯是準備事情一有異變,便持刀而上,再拚個你死我活。


    那黑衣人見黃天霸收了招,也不追擊,右手微舉,將劍柄向著即將消失的最後一抹天光,而此時,地上竟投下一抹飄忽的劍影,這劍影隻存在數息,隨著天邊最後一抹天光消失了。再看黑衣人的手中,仍然是隻見劍柄不見劍刃。


    黑衣人突的開口讚道:“好,好,哈哈哈哈,果然是承影劍。”說完舉起劍柄輕輕向著一旁的桌子一揮,隻一聲極其細微的“嚓”的一聲,桌子卻沒有任何變化。然而稍過不久,卻見桌子緩緩從中間分開成了兩半,斷麵處平滑如鏡。


    一旁的張大掌櫃見了,驚訝的目瞪口呆。而黃霸天似是早就知道這結果,並不顯得十分驚訝,等了片刻,他向黑衣人開口道:“東西閣下已經驗過了,不知這樁交易,閣下是何意思?”


    黑衣人微一點頭,將承影劍放入木匣,隨後擊掌兩聲。


    隻見隨著兩聲掌聲響起,原本黑暗而安靜的長街突然全都亮起了燈光,伴著燈光,幾個抽著煙鬥的老人悠悠的走到大樹下,相互訴說著日間的勞作經驗,又有三五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坐在自家門口,一邊喝著一個銅板一大壺的燒刀子,一邊大聲議論著哪家的娘們兒好看,幾個婦人也走了出來,做飯的做飯,洗衣服的洗衣服,還有幾個小孩子從一條小巷子竄了出來,滿街的奔跑嬉戲。也就那麽瞬間,原本黑暗寂靜得可怕的長街,就恢複到了以往的熱鬧。


    黑衣人滿意的欣賞著黃天霸震驚的表情,開口道:“閣下是第一個見到我們寒雨樓做事的人,這也隻因閣下開出的報酬有些特殊而且實在豐厚,但我奉告閣下今日離開之後便將這些事情都忘記得好,如有泄露半句,後果便隻有死亡。”


    黃天霸的表情從震驚轉為嚴肅和畏懼,他顫顫的開口道:“在下理會得!”


    黑衣人道:“好了,你們可以走了!”說完攜著劍匣閃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又過片刻,張大掌櫃對黃天霸道:“黃老板請了!”說完便上了一旁的馬車,也不見是從何處走出個車夫,上車舉鞭一聲吆喝便揚長而去了。


    黃天霸也不敢多做逗留,翻身上馬,揚鞭而去。而周邊的人對他們的離開視而不見,隻在他們離開後,一位婦人帶著兩個孩子,拾起了斷作兩半的桌子和兩把椅子,轉身入了房去。


    隨後一切都恢複成了小鎮原本該有的樣子,沒有一絲造作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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