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抱你時,你還是小小一隻。”顧暘扶住蘇杏兒雙臂,用手指蹭了蹭她的鼻尖,“鼻子上全是灰。”


    蘇杏兒嘻嘻一笑,轉過頭朝著蘇見黎,吐了吐舌。


    “那時劉鶚先生就曾說咱家的杏兒是美人胚子,十年過去,真是越變越好看。”顧暘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我聽你師娘說,還挺殺伐果斷。”


    顧暘說著,便要去奪她手裏的包裹,被她慌忙拎開,說道:“師父,不必了。”


    “人在江湖,當走一步,看三步。你這性子可以說是好事,你師父我當年心腸太軟,你師娘跟著我不知吃了多少虧。”顧暘望了一眼蘇見黎,蘇見黎也笑著搖搖頭。


    顧暘又道:“但武林之中,強者為尊,你的修為未臻化境,也不可太狠。我方才聽你師弟說什麽登州,你們是去蓬萊山住了?”


    蘇杏兒點點頭。


    顧暘道:“登州離蓬萊山數裏之近,你既割了人家耳朵,那蓬萊山咱們也住不得了,隻能搬走。”


    蘇杏兒嘟囔道:“原是那廝氣人。”


    顧暘道:“那耿家既是幾代良商,在當地必有威望。你把那廝揍一頓也罷了,隻不該割下雙耳。”


    蘇杏兒沉默片刻,小聲道:“徒兒知錯了。可是……可是以師父的武功……”


    “哈哈哈哈哈!”顧暘捋須大笑,走出幾步,攤開雙臂,“方才我逃跑的樣子,你不是都看在眼裏麽?我早已武功盡失,不再受江湖羈絆了!”


    蘇見黎道:“哥哥,這是怎麽迴事?”


    “你等不知。那日我未能撲出西直門,被鐵閘攔在城內。本以為性命合休,不想朝廷的軍機大臣榮祿剛好趕到,也要從此門出城,把我救起。洋人礙著他的麵子,未敢相違。那子彈雖打中我胸口,卻未傷及心髒,再加出城之後,榮府醫官喂以祖傳秘丸,吊著我一口氣,取出彈片,又敷以金瘡藥,方才穩住。”


    “我隨行逃至保定府後不久,榮中堂被慈禧召去西安,教我留在府裏養傷。我曾問他,為何救我,他說半路上遇到了劉鶚先生,受他所托,又以順路,故來相救。杏兒,劉先生雖未救你得成,但於咱們,確是仁至義盡的大恩人了。”


    “但其實,我心知肚明,榮中堂之所以救我,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與太後走得近,知道我的來曆。”


    “我意識清醒之後,便寫信寄往盤山,接連遞了三次,卻了無迴音。知府敬我聲名,派人前往探視,方知你們早已搬離……”


    “我是被槍彈所傷,受創頗重,將息一年有餘,方才痊愈,隻是再也不能習武。我本欲去尋你們,恰逢榮中堂隨兩宮迴京之後,染了重病。他於我有救命之恩,我便赴京侍候左右。第二年,榮中堂臨卒,贈我黃金五十兩,資助我前往尋你。”


    “我仍先去了盤山,而後來到這高唐虹瀑,再前往蓬萊山。去蓬萊山的那次,你們不在,我看到山外晾著女孩的衣裳,隻當是已被別人定了居。我也曾片刻疑心,會不會是杏兒,會不會是我們的女兒,但那個念頭,不知怎麽就讓了步。……”


    “我原本是帶了杏兒迴盤山的,但我一看到那些景色,就想起那夜與你成婚的畫麵……”蘇見黎幽幽地道,“這才去了蓬萊山,想看看你童年所在的地方,且於我也陌生些。”


    顧暘聞言,歎道:“一念之差,擦肩而過,再難相見……隻恨車馬太慢。”


    “再後來,我去過很多地方,陽穀、冠縣、莘縣、安平、天津……所有我們去過的地方我都找了,那些我們沒去過的地方我也找了,但終究……”


    “這一去,就是五年,榮中堂所贈黃金,看看耗盡,我便不再找了,迴到這虹瀑之外二裏,蓋了座草屋,到集上賣起蘋果。本打算攢些錢財,再去尋你。”


    “某日與那旁邊的酒館掌櫃閑聊時,掌櫃偶然說起,有一個女子帶著一個女孩每年都來此地,二人之貌美引人難忘,但奇怪的是,她們偏偏隻在秋雨時節到來。我就囑咐他說,你記著,下迴你再看到她們,定要叫我來見……”


    “甚麽?”蘇見黎驚道,“哥哥,你……你幾年之前就住在此處了麽?”


    “是啊,那時我聽完酒館掌櫃之言,心下便動了個念頭:會不會是你?”


    “但做生意這行,瑣事纏身,第二年秋天某日,掌櫃白天進了城,晚上迴來時告訴我,小二看到你們又來了。我便尋思,反正找也找不著,倒不如‘守株待兔’。待到第三年秋,你們又到,我卻生了一場大病,進城求醫去了……”


    “唉……”蘇見黎與蘇杏兒聽得,都不覺歎息,連顧迴也搖了搖小頭。


    “事不過三,今年一到秋分,我便閉門不出,批發來的蘋果全囤著吃了,每日隻來水潭邊守著。天可憐見,終於讓我找到了你們……”


    這番話說下來,顧暘宛如把這十一年重走了一遍,禁不住熱淚盈眶。蘇見黎摸出手帕,便為他擦拭,自己的淚卻又一顆一顆,滴在手背上。


    “阿黎,這十一年之間,故人亦多謝世。霍元甲與農竹二位大哥建立精武會,打贏了數不清的洋人,隻可惜霍兄在去日本比武時,被東洋鬼子毒死在彼……”


    “劉鶚先生寫了一本小說,名叫《老殘遊記》,書中寫盡毓賢與剛毅的醜態,我喜歡得很。隻是他一語成讖,果因當年私開國庫賑饑一事,被人陷害成漢奸,判處流放,客死新疆……”


    “趙三多與閻書勤二位首領再度起義,俱被叛徒出賣,閻大哥先送了性命,趙叔則是在大牢之中,絕食七日而亡……”


    “故人雖多兩隔,好在我尋你去到他們所在之城時,亦曾與之把酒言歡。”


    “至於其他人,徐濯埃與柯琳,從北京失守開始,我便再也不知他們的下落。皇上年紀輕輕的,大前年崩了,第二日太後也歸了西,皇上八成被她害了。冷觀,我聽說他死在山西,是被毓賢殺的,可憐這樣一個仁厚之人,沒落得個好去處!而父母之仇我也終未能報,毓賢是被洋人列為戰爭禍首,由清廷斬於蘭州。……”


    蘇見黎聽得,不覺唏噓。


    顧迴聽著,頗有些懵懵懂懂的。蘇杏兒則是童年曆經兇險,再加不知某些人名,故而雖聽到一個接一個的“死”,也隻是淡然。


    顧迴忽然趴到蘇見黎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蘇見黎瞅了他一眼,抬頭道:“哥哥,這小子想看看你的槍傷。……迴兒,你快叫你爹一聲‘爹爹’,他便給你看了。”


    顧迴嘴唇不住擠動,隻是叫不出口,顯然還是一時沒能迴過味來。


    “阿黎!你急啥!”顧暘笑道,“慢慢來嘛。孩子好奇,要看一眼,這裏又沒有外人,我這當爹的必須滿足。”


    顧暘說著,便把上衣脫下,蘇見黎伸手接過。隻見顧暘胸口上曲折的一圈彈孔輪廓,雖已結痂,看來仍有些觸目驚心。


    蘇見黎抱著顧暘衣裳時,從衣裳裏滑出一張折疊的紙來,她不禁有些好奇。


    “腿上也還有兩個,就別看了。”顧暘笑道,“阿黎,把衣裳給我罷。”


    蘇見黎遞給顧暘衣裳,單把那張紙偷偷留了下來,轉過身,悄悄展開時,卻見是一張手繪的清國地圖,區劃具體到了州縣、山區。


    地圖上,整個東半麵的清國,數不清的州縣、山區,被一個又一個火紅的錯號堆得密密麻麻。西半麵也稀落落地散布著十幾個錯號,最遠竟至於雲南、四川。


    蘇見黎見了,不忍再看,目光最後定格在了“蓬萊山”上的那個錯號,心中如碎。


    顧暘喚道:“阿黎。”


    蘇見黎微一激靈,忙把那地圖收起。


    “那蓬萊山住不得啦。”顧暘道,“從此以後,咱們便住在這虹瀑旁邊罷。”


    “好啊。”蘇見黎眼眸發亮,“過幾日迴蓬萊山去,整頓一番。”


    “不。”蘇杏兒忽道。


    顧暘和蘇見黎一愣,對視一眼,齊齊望向她。


    顧迴驚道:“你上哪兒去?”


    “不,不是,”蘇杏兒有些支吾,“師父,師娘,徒兒不是那個意思。……徒兒長大了,在山中待得也久了,想去看看外麵的江湖。這一迴,行李都帶來了。”


    蘇見黎聽說,秀眉微蹙,道:“你這丫頭,好生憊懶!那江湖之上,步步該災,九死一生。師父師娘待你,便如親閨女、親妹子,與咱們待著,豈不好麽!更何況你師父當年拚卻一死,迴城救你,你總該先盡一盡孝心,再……”


    “阿黎。”顧暘輕輕打斷她的話頭,朝她使個眼色。


    蘇見黎怔怔地望著他。


    顧暘笑道:“咱們先迴家吃飯,好麽?”


    四人便一起到了顧暘的草屋,顧暘夫婦拾掇屋子,蘇杏兒帶著顧迴去集上買了菜。


    四人互相搭手,做了一桌菜食佳肴。幹杯時,顧迴終於在蘇見黎的逼迫下叫出了一聲“爹爹”,顧暘聽得老臉一紅。


    待吃得差不多了,顧暘扶過蘇杏兒來,柔聲道:“杏兒,莫聽你師娘那般說。你師父我是不會了武功,又不是老了!……那份情義,你需記得,但不必把你的大好芳華,浪費在師父的身上。每年迴來看看我們,待師父師娘老了,盡盡孝心,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你既願意去時,師父鼎力支持。隻是記住師父一句話:莫結仇來莫上頭,凡事要把台階留。”


    蘇杏兒臉上漸漸綻出微笑,低頭道:“謹聽師父教誨。”


    “杏兒,你記著,這台階不僅是要給別人留,也要給你自己留。”顧暘道,“你若是枉送了性命,師父和師娘這十年可就白遭罪啦。”


    蘇杏兒道:“徒兒明白。”


    “你是女孩兒,師娘這裏還有一句話。”蘇見黎抓住她的手指,慢慢地揉,“小心著急追你的男人,小心偷眼瞧你的女人。”


    “師父和師娘都是過來人。你哪日有了意中情郎,定要先領迴來給我們過過目。你可依得?”顧暘笑道。


    蘇杏兒臉上微醺,低了頭,小聲道:“徒兒明白。”


    顧暘取下懸在牆上的曉夜鳴劍和血紅葫蘆,拔劍出鞘,摸了一迴,歎道:“多好的劍呐!……”說著,都交迴蘇杏兒手裏。


    蘇杏兒見狀,忽然想起一事,解下腰間的太陽香袋,交給顧暘,說道:“師父,這是你和師娘的見證,徒兒還給你。”


    “好,那這個我就收下了。”顧暘接過香袋,係在腰間。


    蘇杏兒牽了那匹黑馬,顧暘夫婦送她出了草屋。


    顧暘給了蘇杏兒一小袋黃金,蘇見黎往馬頸上綁了一包衣裳。


    蘇杏兒跪倒在地,拜了三拜,戴上草笠,黑袍一展,翻身上馬而去。


    “師姐!等等我——”


    此時蘇杏兒早已奔出數十丈,顧暘與蘇見黎聞聲迴頭看去,見是顧迴騎著一匹矮矮的小白駒跑了出來。


    二人見他這一人一騎,都是幼崽,模樣煞是可愛,不禁對望一笑。


    蘇見黎笑道:“小毛頭,你師姐去闖蕩江湖,你卻追她作甚?”


    “我,我……”顧迴昂著頭道,“我是師弟,該去送送師姐!”


    “說得也是。”顧暘笑道,“那就讓孩子送送罷。”


    “謝謝爹!”顧迴眉飛色舞,揮鞭拍駒而去。


    顧暘與蘇見黎站在原地,目送著小馬踏出一路沙塵,漸漸把自己淹沒。


    蘇見黎怔怔地道:“這小毛頭怎麽這迴叫爹叫得這麽順嘴?”


    顧暘忽道:“這小毛頭是不是對杏兒有意思啊?”


    “哎?是麽?”蘇見黎一驚,“我以往沒覺得,但你這麽一說,好像真……”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小子圖謀不軌。”顧暘笑道,“杏兒雖隨你姓了蘇,終究跟咱們不沾親,我看咱們的迴兒機靈得很,模樣也不差,若杏兒也有意時……”


    “你這老油子,胡說甚麽呐!”蘇見黎輕輕捶了顧暘肚子一拳,“杏兒都是大姑娘了,那臭小子才多大點呀!”


    顧暘道:“再過上七八年,等迴兒成人,不就看不出來了?”


    “你在說啥?”


    蘇見黎抓住顧暘衣領,顧暘掙脫逃走,蘇見黎追趕而去,直到了那條瀑布前,顧暘猛一刹住腳步,轉過身來。


    蘇見黎未及防備,被他摟進懷裏,臉蛋貼著他的胸口,抬起雙眼瞪他道:“我發現你啊,這十年過去,怎麽變得壞了?我警告你啊,你爺倆可別打我家杏兒主意!……”


    顧暘不等她說完,把雙手再用力一摟,蘇見黎“嗯”的一聲,頓覺通體酥麻,沒了力氣,軟軟地塌在了顧暘身上。


    蘇見黎舒服地趴了片刻,慵懶地睜開眼,黑長的發絲縫間,眼神迷離,輕叫聲:“哥哥……”


    顧暘心中一蕩,再也忍不住,低下臉去,四唇相接。


    二人翻舌弄腔,胸口又緊貼在一起,都感受到了彼此的心髒,跳得極快。


    許久,他們方才不舍地分開唇舌,顧暘摸著蘇見黎的腦袋,蘇見黎倚在顧暘胸口,二人黏著不動。


    顧暘忽道:“阿黎,我有句話要問你,憋了許久,一直沒能問出口。”


    “甚麽話?……”蘇見黎仍閉著眼,語氣軟綿綿的。


    “你那天為何要偷我的馬?”


    蘇見黎聞言,登時從迷醉中拔出,望著顧暘的眼睛,“噗嗤”笑出聲來。


    “我還以為是甚麽高深的問題。都十多年了,怎麽才問呀?”蘇見黎笑道。


    “哈哈哈,最開始想問的,一直沒機會,後來有機會了,反而忘了。”


    “那日偷你的馬,就是因為你背上的梅花印,想誘你上鉤,設法抓你呀。”


    “可那時節人人身上都有梅花印,你為何隻想抓我一個?”


    蘇見黎聞言,笑著搖了搖頭。


    “我原以為許久過去,你變得聰明了。沒想到,你還是我那個總會突然犯傻的傻哥哥。”


    顧暘聽了,本就容易短路的大腦徹底陷入了停滯。


    蘇見黎望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內心偷偷發笑,但不多時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哎呀!”


    顧暘這才迴過神來,忙問道:“怎麽了?”


    蘇見黎道:“迴兒那匹小白駒,是從哪裏來的?”


    “不是你帶來的麽?……”顧暘話音未落,突然頓住,“不對!是我養的小馬!”


    “這小毛頭怎麽還沒迴來?”蘇見黎抬眼往天邊望了一望,“我看他不止是想‘送送’罷!”


    “他想私奔!”顧暘驚道。


    “這是甚麽詞!”蘇見黎瞪了他一眼,“還愣著幹麽!還不快把咱兒子追迴來!”


    “哦……對對對!”


    顧暘急踉蹌爬上蘇見黎的白馬,蘇見黎也隨之飄然躍坐在顧暘身前,抓住韁繩。


    正待策馬前行時,蘇見黎手背上突然一涼,低頭看去,卻是顧暘的一雙大手,輕輕握住了她的兩隻小手和韁繩。


    蘇見黎迴頭,瞧著顧暘,淺笑嫣然。


    顧暘輕輕親了一下她的臉蛋,大喝一聲:“駕!”


    遙望,曦光。


    執子手,共揮韁。


    白馬長鳴,奔向遠方。


    (番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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