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停。


    當雲仲與韋滬舟互相攙扶肩頭殺出條路來的時節,兩人渾身都是貫入七八根箭羽,最深的已然貫穿骨肉,斜刺裏由臂膀腿彎處透將出去,相當瘮人。


    江湖裏頭習武的練家子皮糙肉厚,且筋骨最強,尤其是練拳練到韋滬舟這份上,挨上力道頗輕的兩刀都不見得能破開皮肉上頭老繭,更是有那練拳幾十年的漢子,將雙拳拳尖磨平,上頭交錯橫疊無數層拳繭,不動則已,當真動起手來,興許可將市井潑皮手中分量不足刃也不快的刀劍空手架住,難以砍入半點。


    但即便如此,兩人亦是抵擋不及猶如紛紛雨落的箭羽,中招數迴,還得虧是雲仲奪刀兩柄,運盡渾身最為微末的零星內氣,才看看殺出條路來,通體血染,一身黑衣上頭足能擰出許多血來,才逃出城外,去到一處瞧來尋常的村落當中落腳。


    至於黃龍,雲仲憂心牛衣巷中那位街主留有什麽後招,故而是催促疲懶黃龍前去護住,知曉黃龍本事自可護住那處藥鋪,這才放心同韋滬舟合為一處,直至殺出重圍。


    雲仲傷勢奇重,李紫境接連遞招,無論是扇麵還是拳腳當中的力道,皆如狂瀾傾覆小舟,更何況起初黃龍便是不曾顯露威風,直至性命垂危時節,才是同雲仲立身一處,一同抵住李紫境攻手。如今細想來,倘若是無尚留有零星神智的李紫境從中作祟,隻怕以那崖愚的本領境界,早已是又使出無數神通來,恐怕到那時,以元氣未複鼎盛的黃龍本事,大抵便撐不得幾合。


    好容易殺出重圍,二人皆是命懸一線,可麵皮慘白的雲仲卻是猛然吐出兩三口淡朱血水來,靠到一處爬滿青苔矮草的土坡背後,止不住咳嗽。


    “怎麽,才挨過這麽幾炷香時辰箭羽,就已是撐不得了?”韋滬舟不明所以,倒是早就將心思由打方才死戰中抽將出來,揶揄笑道,“要我說你還是真不如我,也就切磋能壓過咱一頭,在這生死場中走,本事真還不見得比我強。”


    雲仲無暇他顧,咳血愈多,隻是血水早已不複朱紅色,淺淡如水。


    黃龍那方壓製痛楚的神通早已是過了時辰,身在城外時,雲仲便覺渾身上下劇痛襲來,尤其前胸主骨寸斷,髒腑之中灼痛愈深,其中三兩次險些都是站立不穩,拄手中雙刀緩和一陣,才勉強將身前武人招式破去,更是因此多中三五枚箭羽,早是強弩之末,而今見後無追兵,心弦微鬆,傷勢霎時間崩裂開來,再難忍將下來。


    饒是韋滬舟平時再不識大體,眼力稀鬆,也是照舊知曉雲仲大抵是身負重創,但後者一襲黑衣,著實瞧不分明,連忙奪過刀來割開衣衫,當即便是愣到原地,許久不曾言語。


    少年前胸足足塌下兩指,拳痕遍布,更是有數處瞧來似是足跟狠踏所至淤青,血水早已是近乎凝住,同衣衫粘連為一處,韋滬舟添了兩分力,也終究未曾將衣裳扯開,隻得是憑刀劍挑開大半衣衫,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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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得分明。


    哪裏是方才雙刀翻飛的主兒,這般傷勢,常人隻怕早昏將過去十餘此,而眼前少年卻是咬牙死死撐到如今。


    就連韋滬舟這般心氣的人,都不曉得這雲仲究竟哪裏來的餘力,能生撐住如此傷勢。


    “還斷了一臂,如若是不早醫,大概就要齊根廢去,”雲仲靠到土坡處,自行喘息良久,卻是淒慘笑道,“可惜周遭哪裏有什麽郎中醫館,宣化城中倒是有那位孫掌櫃醫術高明,但眼下再想殺迴去,十死無生,還是別費那等周章。”


    “倘若再過幾日仍舊不曾找尋到高明郎中,還勞煩韋兄替我斷掉這一臂去,免得膿毒入體。”


    韋滬舟皺眉,呲牙咧嘴折去枚箭杆,扯下片還算幹淨衣角裹住雲仲傷處,明知不是時候,還是不禁問起,“憑你身手,八方街上沒人攔得住,即便是有持弩軍卒幫襯,也斷然落不下這般拳印,高庸朱蒯皆在城外,從頭至尾也未出手過兩迴,城中哪裏有這等高手?”


    “是街主,也不是街主。”


    雲仲簡單應了幾字,旋即便是緩緩合上眼去,四體痛楚糾纏錯雜,實在沒張口的心思。


    韋滬舟負創亦是不清,那莽漢雖是教韋滬舟雙拳砸爛筋骨經絡,眼見得是斷頭路,但渾身也是被那兩柄奇重長刀蹭過多地,有兩三處地界,刀傷極深,已是隱約可見白骨,苦苦撐至如今,亦是不剩半分餘力。但瞧瞧雲仲,還是咬牙站起身來,抱來兩堆草莖柴木掩住後者身形,拎了柄刀,跌跌撞撞往遠處而去。


    荒郊野嶺,求醫何其難,尚且要隱住身形,免得為城中那些位武人看出點端倪來,最是令韋滬舟為難的,還是兩人殺出城外,各自負重創,血水難止,沒準行不上十幾裏山路,便要磨去全身力氣。


    留於原處的雲仲,半睡半醒之間,卻是想起來許多事。


    虛境之中零零散散,渾渾噩噩,起初實在迴想不起來多少,如今想來,卻有太多遺漏處,先前不曾想起,如今卻是盡數念起。


    尚且年幼的李紫境苦守雙親墳塋時,曾經有兩人倒在眼前,足足半日都未曾有動靜,直至四下無人時,李紫境才壯膽走到一旁試探兩人鼻息,這才發覺早已死去多時。


    餓到已然頭暈目眩瀕死時,李紫境還是爬了過去,用尖石削下幾縷肉來,閉眼仰頭咽了下去。


    孩童閉上了眼,少年也是閉上了眼。


    還有一句話,雲仲想起來的時候,覺得很是有道理,而這話竟是那位公子親口所言,說是饑荒大災時節的人心,比起虎豹豺狼尚要陰毒些,而醫館藥寮之中祈求上蒼的心念,總也要比佛堂神龕道觀前的生平所願,要更真切些。


    而講出這番話的公子,那時還不曉得家中是憑甚生意起家,而知曉這生意過後,也從未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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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倒是毅然坐上家主位子,沒過多少時日,便被崖愚寄身的李紫境親手割去頭顱,身首異處。


    替雙親討個公道沒錯,接過自家父親生意也沒錯,既是如此,錯的究竟是何處,雲仲想不明白,就像是不止一人問起自己,善惡何如,好壞何別,已然比身在那處小鎮中年長幾歲的雲仲,依舊無法說出個令自個兒也覺得中意的答複。


    所以困心竭慮,日日勞神,兼顧修陣,卻遲遲不能拿起當初吳霜所說的君子器。


    遠處有蹄踏聲響。


    不似馬蹄輕快,不如麋鹿難測,反而是腳步極沉,聽著便很是穩當。


    雲仲再醒時節,已然是落在架車帳之中,胸前仍舊劇痛,但已然是敷得層厚實藥草,灼痛暫緩,口中苦澀,但已然是可勉強使出些力道來。


    車架前頭,一枚須發花白的腦袋甚是惹人眼,一旁尚有位年輕人搖頭晃腦,且很是不雅將手伸到衣裳當中撓了又撓,活脫脫似是個猢猻。


    雲仲艱難起身,卻是恰好被年輕人餘光瞥見,扭過頭來笑道,“瞧見沒老頭,這雲兄弟就是命硬,負創重到這般境地,才睡過兩三日便已醒轉,還得是我等這些個習武之人,倘若是加以溫養,定要比你活得久遠些。”


    孫掌櫃很是不耐煩,咧嘴要罵,這才想起車帳之中還有自家徒兒,話說半截,喉嚨猶如奔湧江流被長堤截住一般,悻悻收聲,隻是沒好氣道,“神神氣個甚?也就是他平日身子骨還算硬朗,可即便周身金銀鍛打,也遭不住三天兩日這般損耗,能由打鬼門關裏頭晃悠出來,算他雲仲平日積德,你小子則是不同,口德無半點,過後要是遭如此重創,沒準閻王身側正缺你這麽位長舌鬼,索性就將你留到一旁。”


    雲仲雖是堪堪醒轉,卻還是不曾想清,糊塗得緊,單手撐起身子,便是蹙眉不語。


    孫掌櫃心思明鏡,還沒等少年出口詢問,就沒好氣道,“甭問我為何舍了藥鋪出城,鬧騰了個天翻地覆,宣化城城主都是親自提兵而來,卻是不曉得為何又是匆匆離去,壓根未曾踏進老夫醫館半步,攪動起無數風雲來,難不成我這做郎中的,還敢包庇那兩位姑娘?”


    雲仲神情一滯。


    可孫掌櫃還是繼續道,“尤其那位喬蘭姑娘,渾身上下身中十幾枚箭羽,身子本就是頗弱,如是不送來及時,單血流不止就足夠死上許多迴,還是老夫用去許多名貴好藥,這才堪堪搭救下性命,這銀子,得你小子賠,連同這架車帳與不曾來得及帶走的藥材,還有那處鋪麵,迴頭來再同你算賬。”


    孫掌櫃倒豆一般說罷,心氣不順,便是自行扭過頭去生悶氣,徒留下滿手柔膩的少年連忙縮迴手去,不敢再瞧一旁方才醒轉的少女,咳嗽兩聲,朝車帳之外望去。


    車帳之中有汀蘭笑語,孩童夢囈。


    青牛拽起車帳,悠然走遠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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