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方才過半,吳霜歸山。


    按說清明時節早過,如今已是立夏一旬餘,不過西郡尚且難現那般夏時風貌,三天五日陰天小雨,倒真如出閣女子遲遲不願踏轎,明知已不可改,依舊是三步迴頭五步垂淚,相當割舍不得那般春深時節,朦朧天雨的上好景致。


    而吳霜今日歸山,卻是難得瞧見個尚且算不得陰沉的天景,蒙蒙細雨照舊,瞧來卻是天景晴朗許多,大抵也是揣測到這天景欲變,故而提劍邁步時節,神情不知為何便舒坦許多,即便山路泥濘,還是不曾騰空禦劍,而是信步走上山道,遠眺山外譬如蛛絲輕霧呢喃的細雨遠天,當下便很是歡愉。畢竟身在山中閉關破境兩三載,除卻那道虛神時常外出,吳霜竟是半點都不曾分心,說破大天即使是如吳霜這般修行天資,欲要順當跨進五境門檻,亦是要如履薄冰,不可有半分馬虎輕看。


    不過既是已入得五境,依吳霜性情,定是閑暇不得,山門大陣修補妥當過後,寫過四封書信,轉念一想卻是有揉皺兩封,隻使青雀攜去其餘兩封,一封去往京城周遭,一封去往北煙大澤當中。


    老樵夫臨行前早已將這幾人去向推算出十之八九,如實告知吳霜,錢寅尚且在人世不顯的道觀當中學藝修行,恐怕一時半會難以脫身,多半要吃些前二三十載中不曾吃過的苦頭,但也是大有裨益,可等吳霜細問時候,老者卻是撇撇嘴道,起碼能清減些,修行人中哪裏有那般體態寬胖的後生,還未至而立便攜八分富態,即便修行天資尚可,外出時節同人攀談自報家門時,也總是忒跌份了些。至於趙梓陽,老樵夫到是不曾多提,言說那小子來曆,吳霜比他尚要清楚些,此番既然是練槍有成,排兵布陣那等手段還不見得能登堂入室,但也僅是相差一把火,閉門造車,任憑將古時那等失傳已久的兵書卷帙搜將出世,若是不可親臨沙場,到頭也不過是紙上談兵隻懂唬人。


    於是吳霜幹脆將已然寫就的兩封書信揉做團,隻寄兩封信去,一封送往京城泊魚幫地盤當中的湖潮閣,一封送去許久也不曾有異動的北煙大澤,一來乃是放心不下自個兒那位運氣始終頗具頹勢的小徒弟,二來更是放心不下身在北煙澤,憑微末人手應對大澤當中不止百萬數妖物的大弟子。


    直到書信隨青雀展翅而去的時節,吳霜才想起早年間走江湖時聽過村落當中老者的說法,言說家中子嗣若多,一長一幼最是受寵,至於排在正中那幾位,向來是娘不親爹不疼,即便是終日在外同人掐鬥,末了還家也不過是挨過一通好打,隻因長子年紀最長,家中重擔,尤其日後長子要替雙親扛起;幼子最小,多半是大小便多添些疼愛,用飯時節,大多要護著幼子先行吃的飽足,且添衣也是最先。


    那時節吳霜不過是嗤之以鼻,而如今瞧著兩頭青雀攜信騰空,一身青衣的吳霜嘖嘖兩聲,原本瞧過淡遠長天過後很是舒坦的心思,當即似乎便是消去大半,慵慵懶懶鬆開兩手,吳鉤青霜撒歡似穿梭山路之間,帶起無數斬至細碎的雨花,灑落青衣肩頭。


    才入山門,溫瑜卻是已然出關,此刻正盤膝坐到院落當中,瞧麵皮又是清減兩三分,原本稱身衣衫,而今竟也是寬大,兩肩消瘦,已然不到半拳厚薄,不過此刻合眼時節,周遭陣起,雨水落於陣中而不散,觀來像極是將天上如酥雨勻到那方陣麵之上,水波盈盈,恰似平地浮現出枚清秀水團,直至八九十息過後,才是緩緩散落地上。


    “閉關當中便糊塗當了個師祖,倒也不曉得究竟是好事壞事,”見溫瑜將陣法收去,吳霜邁步上前,挑眉瞅了瞅溫瑜清減麵皮,沒來由笑道,“雲小子眼神倒是不賴,當初你上山時節,其實雲小子便已很是有些喜歡,倒未必是所謂見之鍾情,身在那等年紀,誰人還不曾稀罕模樣俊俏的女子,隻是著實不曾想到,依他那等瞥見女子便麵皮發紅的性情,究竟耗費多少周章,才終歸能有兩情相悅的好事。”


    溫瑜起身,規矩行禮。


    依照輩分而言,如今理應行大禮,不過還不曾等溫瑜屈身,吳霜便是擺擺手苦笑,“本就是世外宗門,江湖當中那套徒孫師祖的規矩,無需生搬硬挪,身在南公山山間,即便是柳傾弟子,也可執弟子禮,三跪九叩屈膝來拜,反倒是相當不自在。”


    自溫瑜上南公以來,除卻見過這位南公山山主寥寥幾迴,除此之外,吳霜皆是身在後山修行,也唯獨後來吳霜遣出一道虛神,才又是見過兩迴勤勉修陣的溫瑜,更是得知自家小徒弟相當傾心,卻是不知損耗多少心力,才使得原本便性子很是有些清冷的溫瑜,將少年也當作自個兒心尖上的良人。更莫要說單論修行,溫瑜天資著實要遠高過生來經絡駁雜的雲仲,細想之下,一時便很是意趣盎然,倒是還不曾想好如何旁敲側擊問出兩句隱情。


    “古時有言門當戶對,修行路中更是講究這等事,倘若兩人天資相仿,到頭來皆是立身四境五境,多出些壽數,大抵也可共白頭,可倘若是天資相差過多,難免要早早瞧見所謂生死別離,且如若遇得勁敵死戰,勢必要拖累一方。譬如雲小子十年也不曾觸及三境門檻,而你這女娃卻是修行一路增進,六七載之間便已是坐三望四,或已是憑陣法可抵四境高手,到那時節,雲小子縱使跨馬加鞭日夜無休,都未必可窺你蹄起揚塵。”


    吳霜沒來由提起這句,看似無心,卻是將兩眼眯起,靜候溫瑜出言對答,兩劍電轉而來,懸於頭頂,衝天劍光將連綿細雨,盡皆遮擋在外。


    “師祖所言,其實本就是兩迴事,”溫瑜望過一眼高天之上明光爍爍劍氣,盤坐下來抿朱唇笑起,縱使身不見日光多日,麵皮略顯蒼白,笑起時節依舊淡然嫻靜,“況且興許師祖並不知曉,外出去到種台古刹的時節,雖是小師叔與我同在二境,但一路之上,多半是要承小師叔照應,期間負創不知幾處,更是將渾身經絡廢去,舍生遞出那一劍,才使得徒孫性命無憂,依晚輩所見,縱使是小師叔終生難以跨入四境五境,也並無大礙。”


    “嗜橘之人喜與橘商交好,並非是時常可蹭得兩枚柑橘,而是後者家中尚有數車柑橘,我又並非是那等嗜橘之人,故而有人手上唯獨有兩枚柑橘,卻願將兩枚柑橘皆遞與我,任由自身渴意深重,這便是理由。”


    說到此溫瑜麵皮微紅,略微將言語聲放低,“況且小師叔麵皮,我看生得也不賴。”


    吳霜愣了愣,終究是寬慰笑起。


    看來天底下當真不曾有那等十足完人,即便是心性了得,修行天資高明,到頭來眼神亦是有些教人咋舌。


    先前少有交談,更何況吳霜本就存心打算為難一番這位徒孫,不曾想相談一陣,竟是發覺這年紀尚淺的女娃,像極南公山中人,起碼聽得此番話語,不明不白便做了師祖的吳霜很是暢快,眺望南公山外蒙蒙細雨時節,倒是再添過兩分憂色。難得自家這小徒弟得見良人,破天荒行得一番大運,可此番有那顏賈清隨行出京城,雖知曉後者本事奇高,但未必便萬無一失,更莫要說拱手送與顏賈清一位釣魚郎傳人,依吳霜性子,當真很是有些憂擾。


    天似水洗,墨色漸輕,眼見得細雨初歇。


    溫瑜反身迴屋前,坦言說自個兒心關依舊不曾破得,似乎距三載期愈近,這心結便越是虯結栓堵,雖然不見得太過於耽擱修行,但時常難以靜心平氣,憂悶苦煩常常作祟,故而依舊不可輕易出關,免得日後修行有恙。溫瑜還言,前幾日碧空遊似是捎來封書信,可惜吳霜不曾身在山間,來而複返,大抵近日要再來上一趟,還請師祖等得一陣。


    倒是不曾出溫瑜所料,不過半日光景,天方擦夜時節,吳霜便是接著碧空遊書信,展書卷觀後,一時勃然。


    南公山間劍光若吐息,夜潮暴漲。


    渾身青紫氣流轉的吳霜並未停頓半刻,兩柄飛劍托靴,登時遠遁,直過盞茶時辰過後,劍嘯聲響猶未停歇。


    南公山周遭數十裏人,皆聽劍鳴,誤以為雷霆震怒,紛紛歸家,不敢出戶半步。


    仍舊身在屋中寫蠅頭小字磨去心結的溫瑜也聞聽這陣劍嘯聲響,手中筆鋒微凝,原本細密工整小字橫陳的宣紙上頭,當即綻開片大朵墨跡,不知怎得便是鼻頭微酸,再難落下筆墨,怔怔出神。


    自少年出過無悔一劍,經絡盡毀過後,似乎每每有碧空遊迴返,皆是撞到肝腸上頭,憂懼皆足,任溫瑜再不願掛念,仍舊阻之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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