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朱樓過樓宇,大日如鍾,懸在遠處,卻正與人同高,無需抬眼遠眺,便能瞧個分明,以往烈陽灼人二目,如今確是不曾有絲毫刺目,溫潤柔和,通透適宜。


    甬道極長,周遭茶樓客店,鋪麵酒樓乃至於賭坊成衣鋪俱全,雖沿街叫賣者鮮有,但亦是算熱鬧,形貌端正俊雅公子訪友,攜手抬步共上高樓,撫琴舉杯,且樂且歌,對談盡是古言,雖說艱澀難懂,可韻律天成,聽來便是耳順。


    “少年郎從何而來?瞧打扮似乎並非是此間之人,莫不是機緣巧合入得此間。”街上正渾渾噩噩緩步而行的少年迴過頭來,朝出言老翁勉強笑笑,略微拱拱手,卻是並不答話,繼續緩緩行路。


    老翁亦是愣了愣,不曉得這少年為何不願搭話,但瞧著後者灰敗麵色,仍舊是言語和善多添了一句,“如若是初來乍到,還需到那樓宇最高處,見過這城中四位城主,再行安置屋舍在此度日,雖說幾位城主脾性相當和善,可總要遵城中規矩才是。”


    少年點點頭,嘶啞答複多謝兩字,便繼續緩步往城中最高處而去。


    腳步緩緩,目光空洞,靈台混沌一片。


    高台之上,鼓瑟吹笙,古琴洞簫聲響繞梁不絕,卻是並無人持簫挽琴,唯有兩三侍女穿行廊道之上,悠然無事。天高無雲,但樓台左右盡是霧氣,周遭顯得迷蒙至極。


    “這小子,八成是走錯了地方。”樓台最高處,有位中年男子俯瞰雄城,瞧見街道中央那位少年,深深蹙起眉頭。這男子相貌極古怪,白發白眉,睫發亦是雪白,但絲毫無有蒼老之態,雙肩奇寬,僅是垂手立身一方,冷厲肅殺氣便是衝霄。


    “如今這位小友,可非是那位故人,想來外頭日子已久,那小子殘存魂魄恐怕亦是散了個幹淨,如今這少年無端踏入此境,大抵便是身負重創,我等幾人,究竟是憑情義幫襯一把,還是置之不理,全看小友造化?”白發男子身後晃出一人,著身明黃袍,神情孤清,側頭看向前者,再不出一言,靜等答複。


    “南陽兄休要拿話激我,”白發人難得擠出絲笑意,可目光始終望向長街當中那位神智渾噩的少年,緩緩開口,“那小友雖說劍術天資還算看得過眼,可論其筋骨經絡,瞧來實在有些差勁,無論是心境年紀悟性劍術,都遠未曾夠格入境,今日若是網開一麵開此先例,未必是幫襯,而是在扼止其日後成就,飲鴆解渴。”


    明黃袍的男子勾唇,自行揮手,不知是使了何等法門,變幻出一方石桌,自行落座飲茶,慢條斯理道,“非是令其入四玄,而是托西嶺君將那少年送出此地,於此間徘徊再久,隻怕要毀身子,徒留無主魂魄,與身死也並無多少區別,西嶺兄與那小子交情亦算深厚,我猜斷然不至袖手旁觀才對。”


    網址m.


    西嶺轉身,一雙黃眸冷冷看向明黃袍的男子,後者卻是自顧飲茶,並不去管那道冷寂目光,捧起杯盞,反倒瞧來有些困倦。


    兩人僵持許久,還是西嶺悶哼一聲,“到底是南陽兄知我心意,可既然已經瞧出我之所欲,何苦仍要調笑。”


    “此地雖好,可住得久了,總是樂趣缺缺,如若再不能自娛,豈不是終日苦悶憋屈,堂堂四君,若是將自個兒逼瘋在此處,豈不是徒留笑柄。”明黃袍男子仍舊飲茶不止,側眼瞥向西嶺,“此地也唯有你與北荼兩人處事最為淡然,更是心性沉穩,我與東簷兩人插科打諢慣了,一時半會怕是改不得秉性,今日出言不過是尋些樂子,西嶺兄就莫要太過氣惱了。”


    西嶺站立,抬頭極目遠眺。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分明是天遠山連,可無端便覺得的確是毫無滋味,沉沉歎口氣,亦是行至石桌旁坐下,捧起一盞通透微綠的茶湯,低垂眼瞼道,“我豈能不知南陽君性子,向來隻顧口舌之快,話雖說得不中聽,但心意總是兩善,遠溯到早年間,我等幾人雖鮮有謀麵,但常聽南地風調雨順人傑地靈,水土更是養人,便足矣揣測出你南陽君性情如何。”


    “調風遣雨,潤駐一方水土,極耗心力,身居高位能如此體恤天下生靈,怎會心懷叵測。”


    南陽君微愣,慢慢放下手上茶盞,苦笑道,“適才調笑西嶺君,卻沒想到反倒莫名受了誇讚,隻可惜這誇讚如今聽來,比起這茶水還要苦澀幾分。”


    “熬吧。”西嶺緩緩合眼。


    少年無知無覺,腦中譬如團亂麻,分明方才聽聞那老翁囑咐,可雙腿卻是不受使喚,跌跌撞撞由長街轉向處小巷,眼見得周遭霧氣,又是濃重幾分,卻是渾然不覺半點怪異,迎著前頭燈火,步步上前。


    此間乃是所茶樓,卻是空無一人,不曉得是否出於天色尚早的緣故,茶樓當中隻有位富態掌櫃,立身櫃後,正拎起枚極瘦長的毛筆,數息之間揮毫寫就一篇文章,少年進門過後端量片刻,隻覺得下筆法子與字中構造極熟悉,卻是如何都想不出在何處見過。


    滿卷筆直舒長劍氣。


    “小客官要來壺茶?此處茶水雖不值錢,但嚐嚐也好,一枚銅錢若能除去渾身疲倦,總是物有所值。”掌櫃抬起頭來笑道,就連笑臉亦是熟悉得緊,但少年摁摁額頭,仍舊想不起分毫。


    茶水方才沏罷,門外又走來位書生,可麵皮瞧著著實算不得年紀輕淺,一身藍褂洗得泛白,徑自走到掌櫃麵前,許久才緩緩開口。


    “傷勢如何?”


    掌櫃的頭也不抬,仍舊打量著那副字,又添飽筆墨,於落款處簽下兩字,這才慵慵懶懶抬起頭來,將雙手揣到袖中哼哼道,“離死還遠,就是這渾身上下境界,處處裂隙橫生,恐怕七八年內溫養不迴,再想破境更是不曉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此番貿然出手,險些虧去性命。”


    文人使兩肘撐住木櫃,沉吟片刻,長長歎氣,“是在下糊塗,此事做得太過於心急,卻不想竟險些連你也搭進命去,沒想到分明是好事,天下卻是並無幾人願聽,更是有無數人唯恐撥亂反正一說。”


    “咱還要做生意,若是不飲茶,就莫要在此嚼舌頭,嚼了許多年,怎就不見你能消停一陣口舌,爾等文人怎都如蚊蠅似的,死活不見歇息,”掌櫃的不厭其煩,閉眼揮手道,“既然傷得也不輕,本來境界就低微,倒不如好生養養氣,多活幾日。”


    文人嘖嘖兩聲,倒也不曾多言,掏掏懷中,頗有些羞赧碼出五文錢來,擱到木櫃台麵上,自行找地方坐下,頗有些好奇瞧著那位並無表情的木訥少年,等候掌櫃的沏茶。


    不出一陣,掌櫃的黑著張麵皮,端來壺茶水擱到文人麵前,又將三文錢拍到桌上,沒好氣道,“本掌櫃寬厚,看你打扮便知沒多少銀錢,特地取來壺隔夜茶水,隻賣你兩文錢,剩下這三文,多存些年頭,畢竟家中有雌虎坐鎮,總要存些私房錢,留待日後所用。”


    文人將三文錢一枚枚拿起,托到掌心之中,微微笑道,“分明是個濫好人,卻偏偏嘴上不依不饒,如此倒顯得我功利,日後若有用處,直言就是,雖說能耐不高,但總要記下人情。”


    半晌櫃後才有人不耐煩接茬,“先行活過十年再說,就你這體魄,十年以內不托我前去收拾遺物,便已經是祖墳上頭青煙飄擺,還談個屁的人情。”


    被掌櫃駁得啞口無言,文人倒也不生慍怒,隻是樂嗬嗬拎起那壺隔夜茶,一口口喝得精光,使袖口抹抹嘴,甩動大袖悠哉而去,隻是臨出門時朝少年看了一眼。


    少年頭腦仍舊混沌,卻是覺得那文人方才一眼看來,複雜至極,卻頗有些期許意味。


    飲罷茶水,少年起身行至櫃前,還沒等付賬,便聽聞那位掌櫃朗聲開口,“既是個小小少年郎,就不同你收銀錢了,正好方才寫了一篇文章,總覺有缺,不如替我扔出門去,順帶趕上方才那酸文人,轉交個物件,權當抵了茶錢。”


    少年出得門外,卻是發覺外頭仍舊是長街,再迴頭時,茶樓已然無影無蹤,隻餘下手頭一張宣紙,一枚水頭奇差的玉佩。


    文人還不曾走遠,少年緊趕兩步,把玉佩塞到那文人手上,衝那人躬身施禮,並不開口。


    而文人接過佩玉,朝少年點點頭,亦是轉瞬之間無影無蹤,再不能見。


    長街仍舊是長街,不可見盡處,更不可見茶樓與文人。


    停在原地的少年目中略微有神,展開宣紙打量下去。


    此篇詩賦見過,字跡再熟不過,少年雖說仍舊有些記不分明,可見文末兩字落款時,才終是如夢初醒。


    一夢黃粱入虛境,遇款方知我是我。


    文末兩字雲仲金鉤銀劃,舒展欣長。


    周遭萬物如霧氣遇掀宮大風一般,驟然收攏。


    “這少年郎師父,端的是用心良苦,如此能改死生擋禍患的物件,天底下統共也無多少,可謂通神物。”


    高台之上明黃衣衫的男子感歎,衝一旁白眉男子道,“興許這少年,也能與當初那混小子走得一般遠。”


    “天下事孰可算盡。”西嶺看向重歸平靜的長街,言語淡泊。


    “興許吧。”


    醫寮之中,女子已守了足足三日夜,天上月由圓轉缺,腰間一枚銅錢,悄然裂為兩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酒劍四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涼涼不加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涼涼不加班並收藏酒劍四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