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欽水鎮時,雲仲腰係一柄破爛長劍,出欽水鎮時,已然換上那柄水火吞口的新劍,單單是觀瞧少年如今的行頭,已然初具氣象。不過以雲仲的摳門德行,那些個劍刃口已然破損的長劍,自然舍不得一並拋卻,而是妥善擱置於車帳後頭,說是以備不時之需,可歸根到底,還是舍不得當初吳霜花的銀錢。


    柳傾對於自家師弟的秉性,早已是熟視無睹,倒並未像往常一般規勸,隻是告知師弟,說這些個物件,留著並無壞處,至於有何用途,待到迴山時候,自然知曉。


    天色將暗,二人沿官道出欽水鎮,直朝西南而去。


    今日乃是大雪節氣,按說也應當落下些飛鴻雪片,但偏偏卻是並無半分落雪的端倪,夜幕朗朗,大星頻明,看得真切。


    “俗語將說大雪無雪,來年難見風調雨順,恐怕不少耕夫又得為來年生計犯愁,都曉得這話未見得對,但若能有個祥瑞兆頭,大概都會歡喜些。”車帳當中,書生未曾趁著此時多歇息一陣,反而是同自家師弟說起頤章俗語,言語之中,略有感歎。


    “這話師兄說得可有些外行,”前頭雲仲聞言笑答,拍拍馬兒後脊,示意叫那夯貨放緩步子,扭頭衝柳傾道,“大雪無雪,來年難見風調雨順,這話在師弟鎮上,亦有這等說法。這大雪降下與否,其實同來年能否風調雨順幹係不大,而是雪絨蓋附於田壟之上,同被褥一般,可將新苗護住,縱使外頭天景再寒涼,也不至於凍傷秧苗,故而耕夫喜雪,是因日後得益,同來年天景,幹係不大。”


    柳傾倒是頭迴聽聞這話的隱意,猛然間迴想起,似乎自家這位小師弟涉及的行當,比自個兒這當師兄的,還要多出不少來,甭管是家中農耕還是出外駕馬,就連商隊行腳的這門行當,雲仲也是駕輕就熟,熟絡得很。


    “師弟這見識,可比我這當師兄的多,”似是有意打趣,柳傾微微一笑,先將自已訓了一通,“說來慚愧,一入山中無歲月,似乎除卻幼時讀過幾載書卷,其餘時間皆是自囚於師門之中,修行陣法謀求破境機緣,現在看來,卻已是錯過萬千光景。”


    這位南公山大師兄,最為人所稱道的,便是其極溫和的脾氣,吳霜曾戲言,自家這位首徒,即使扔到道門佛家,死後也定能舉霞飛升,或是燒出一整串舍利來,雖說是戲言,可但凡聞者,卻從來都是篤信。


    “別介,師兄這麽一說,可真是折煞師弟了,人家都說聖賢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想來師兄也無需事事體會。”對於這等口舌營生,雲仲一向是圓潤自如,得心應手,不著痕跡地便誇了自家師兄兩句,但話音卻是沉穩得很,不漏絲毫破綻。


    書生笑笑,合上雙目,不再理會這油嘴滑舌的小師弟,靠於窗欞之上,靜心打坐修行。


    冬月明晝,總短暫得很,待到星鬥更為明朗的時節,免不得夜色昏黝,趕路當然算不得容易事,雖說負車那夯貨夜裏目力依舊極強,但若是失足踏入堅冰當中,也是件麻煩事;故而二人便商議在距欽水鎮三十裏處,暫且歇息一夜。


    冬時在荒郊過夜,算得上是江湖人行走四方時,頂難的事宜,稍有半步走錯,待到第二日,極有可能便凍僵在車帳之中,於是許多漢子寧肯單騎上路,歇息時尋處背風的亂石灘,點起篝火,也不願置身車帳當中。


    如若定要在車帳之中過夜,須將車帳周遭草木清空,左右分別點上一團篝火,保持數時辰篝火不滅,將整個車廂烘暖,而後才敢淺淺睡下,好在柳傾也不吝嗇,抬手便碼出一座小陣,隔開夜裏如刀冷風,如此一來,二人隻需令火堆燃著,便可安心入眠。


    不得不提,一向摳門的吳大劍仙,當真是廢了不少銀錢,才租來這麽架富貴人家才敢沾染的馬車,座板一提,便可騰出塊忒大的地界,師兄弟二人,便可在馬車之上摩肩而眠。


    柳傾卻是並無睡意,隻是將衣裳披蓋在肩上,朝窗外看去,就連雲仲也不曉得,自家這位師兄,此刻究竟所想何事,隻是隱隱覺得,師兄似乎是極在意。


    “若是師父不急,無論如何都得去瞧瞧放河燈,可惜了,偏偏就差那麽一步。”書生搖頭。


    “師兄,早知如此,你我再停半日也就是了,何苦早早出鎮,夜裏寸步難行不說,還平添三分冷寂,多不值當。”雲仲早已在車中躺得平坦,聞聽師兄此言,亦是覺得有些可惜,畢竟還從未曾親眼見過放河燈,難免心中發癢。


    “前輩此迴閉關,非同小可,大抵整座欽水鎮都會震上一震,你我畢竟是外人,當然不好停留在此,人家嘴上不說,可咱得曉得進退不是。”柳傾笑道,隨後又道,“河燈一事,待到來日再度下山,再瞧不遲,走與不走,欽水鎮就在此處,還能跑了不成。”


    雲仲吧嗒吧嗒嘴,覺得自家師兄說得的確有理,不過眼皮已然有些難撐,話語聲也漸漸低下來,困倦得很,故而隻是含糊到,“師兄說得對。”


    而就在二人言談之際,數道微光從車帳窗欞外緩緩而入,初極微,而後漸漸凝實,越發透亮。


    已然離入夢不遠的雲仲,也叫這陣光亮晃醒,於是披上衣裳坐起身來,朝外頭看去。


    車帳不遠處,有條淺淺溪流。


    如今無雪,前兩日冰封住的涓涓溪流,已然解凍,數十盞浮河燈自遠處欽水鎮而來,零零散散,卻是綿延不絕,似是條通天禦道,熒華鋪陳,水徹地明,萬千星鬥若出其中。


    燈中燭火長燃,周遭通明如晝,而河燈緩浮,點水而升,但見數十盞浮河燈離溪而去,直上九霄,竟是使得夜色失勢,豁然盈明,更勝天上千尺鏡。


    欲使月愧容,十裏浮河燈。


    少年與書生望著黢墨長天之上,一條玉帶騰上雲巔,追星拂月,皆是失神不已。


    “這趟欽水,沒白來呦。”雲仲目不錯神,癡癡歎道。


    “應當說是這趟江湖,走得不冤。”書生也未曾將兩眼挪開,緩緩講道。


    淩霄空上,一兜珠玉撒墨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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