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周遭村落,還是走南闖北,尋獵至此的漢子,生計都離不開矗立此地許久的南公山,隻因山中小獸層林,參差野菜實在繁多,與山腳下平坦地界格格不入。


    窮困潦倒者,哪裏還顧得上什麽采之於山,報之於山的講究,隻想從山中多拿些賴以謀生的吃食,拿去還錢亦可,果腹亦可。至於老輩講究的取木一株,再埋兩苗,則是早就叫窮苦人家拋諸腦後,少有人再秉持這等老講行事。


    可唯獨趙梓陽一人,依舊按規矩行事。


    至於為何如此,大概還是因教授他行獵本領的老獵戶。


    這位終其一生也未曾出過遠門的老獵戶,近乎半生都是居住在村落之中,守著這座內蘊極豐的南公山,賴以謀生活命。


    直到老獵戶撒手人寰,趙梓陽依舊記得,自個兒這位師父在秋風蕭瑟時,時常從山中犄角旮旯裏翻出幾枚甘薯,經爐火一燙,甚是甘甜爽口。


    待到二人用罷甘薯過後,老獵戶總是幽幽歎道,說是如今的人兒啊,總是隻想自山上尋來物件為己所用,忘卻了自個兒祖輩的教誨;世間萬物,哪裏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凡是取來,總要歸還些,這才叫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要是前人隻曉得伐木製屋,來日豈不得叫後人好頓埋怨。待到說罷,老獵戶便帶著幼時的趙梓陽再度上山,摘過幾根甘薯藤條,仔仔細細掩在土裏,這才算是活計已畢。


    相比其餘百姓,常年靠山水豐物謀生的獵戶,講究自然更多些,尤其是這位老獵戶,向來便篤定山林草木有靈,取之一毫,必要還之以一毫。


    自小耳濡目染,故而趙梓陽雖說行事肆無忌憚,卻也是一直將老獵戶口中的規矩保留下來。


    眼下同李三兩人行不多時,便抵至南公山腳下,趙梓陽將包裹隨處尋了塊臥牛石撂下,也不憂心有人竊走,隻揣著本舊書,徑自朝山上而去。


    南公山險,可也隻限於山腰之上,下段山路並不陡峭,即便是老者連歇帶停,亦可以不費過多氣力攀上,於山間找尋草藥野菜,野兔草雞之類,帶迴家中補貼家用;可再往上行,便是無路可走的陡峭岩崖,休說一般腳力的百姓,即便是年富力強,武藝傍身的獵戶,也向來不願花一身力氣,再往山巔踏足。


    畢竟山腰下便是物藏富足的地界,誰會不惜耗費一身力氣,拚著跌落懸崖失卻性命上山,故而許多年來,並無一人攀至山巔。


    “幫主啊,咱為何非要費事登頂?這寒秋時節登山,衣衫單薄不說,還得憂心腳下,免得跌滑過後墜下山崖,何苦來哉。”李三見趙梓陽懶得搭話,也隻好隨後者上山,可一路之上嘴皮壓根無半刻閑暇。


    “山間風烈,要是不想叫冷風灌入肚腸,勸你還是休要多言,至於為何上山,自然有我的打算,若不想出這份力,你倒不如率先迴村去歇著,何苦在此受罪。”趙梓陽裹緊身上衣衫,頭也不迴道,隻是腳下步子始終不停,踏於蕭瑟落葉上,似乎要陷入其中。


    李三叫山風吹得周身冷硬,可實在擰不過趙梓陽,也隻好將口舌閉緊,將一肚子的納悶生生咽下,跟著趙梓陽穿過紅葉橫陳的綿延山路。


    久在白虎幫內,更何況李三本就是那精明至極的人物。這幾年下來,能將原本頹弱下乘的白虎幫治理的有條不紊,外驅敵手內除狡徒,將原本在鄉鄰之間口碑差勁的幫派,生生治理得如同小官府一般。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雖說村落不屬大幫之地,可這白虎幫中人卻是人源繁雜,且心思各異,欲要鎮住場子,且賺得一身無二威望,所需的心性手腕,乃至膽魄城府,隻怕並不似管轄小幫小派那般容易。


    這趙梓陽的心性手腕,當真是不是凡俗之流。


    李三初入幫中時,便察覺到趙梓陽身具大才,原是平素他自以為無人窺見的小心思,經趙梓陽登門輕描淡寫一番寒暄,便不知不覺間如數脫口,一覽無餘,直到趙梓陽告辭而去,李三才察覺出自個失言。


    話語裏頭的學問,私塾學堂當中學不得,有些資質駑鈍者即便在江湖上闖蕩良久,也是學不來一手以話為餌的能耐。李三原本是逃難而來者,家中長輩皆是儒生,祖上更是作過朝中大員,自詡手段心思頗能,卻也是在趙梓陽寥寥數語之間掀露了馬腳。


    於是在他看來,區區一個白虎幫,與南宮山腳下一處無人知曉的破敗村落,哪裏能比得上攀這位趙梓陽的厚實大腿來得金貴,故而這才辭別了林幫主,自行跟隨趙梓陽出行。


    其中心思,隻有他曉得。


    而趙梓陽已經大抵估計出了這李三的心中所念,不過與他而言,這點心思並不足為慮,真正更令趙梓陽在意的,還是南公山巔處。


    時至如今,他依舊能記起當初那位瘦弱到不能再瘦弱的人,厚著臉皮用幾本破書,從他那挑挑撿撿,換取了幾隻肥兔。


    就連那位女子也未曾在意,貫說氣那本老書的最末一頁,記有寥寥數語,說是待到觀書者能將行氣法子吃透,便可到南公山頂處找尋機緣,若是福緣深厚,興許境界可一飛衝天,再無束縛。


    趙梓陽今日上山,為的便是那一飛衝天四字。


    白虎幫也好,南宮山腳下無名村落也罷,他趙梓陽若是沒本事,又怎能叫一眾鄉鄰家境變為殷實。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那得道之人,要先得道才是。


    秋裏山水,向來被文人墨客稱道,雖說南公山一向人跡罕至,鮮有外來人打此處路過,可並非說此地景致差勁,相反山林之中紅葉飄搖鋪陳,朱紅泛黃兩色落葉,始終於二人身側流轉不絕,似一條玉帶於山路之間徘徊不止。


    罡風凜冽,山間未名古木之上,騰起無數碎雪似的須絮,灑落身前,並未入冬,卻極似身披大雪。


    萬籟於風中鼓瑟吹笙,唯有山間兩人,舉步無聲。碎葉同霜絮撲麵而來,恰似踏入一川斑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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