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時,雲仲一行三人總算追上潰逃之中的秦溪靈,與一道奪路而逃的十幾人。


    依步映清所言,此間事了,倒不如由秦溪靈一行人歸去,畢竟老遊僧手段,隻需李福順略微一觀,必是出自彌門手筆無疑,天曉得近來難得消停的魁彌兩門,尚在中州留下多少後手依仗,自是謹慎為上。


    雲仲精疲力竭,與通體煞氣遍布的夜叉交手,分明是捉襟見肘,苦露遠隔千裏,繼借劍一事過後並未收迴,單以眼下境界與玄橋對敵,自然諸般掣肘。更何況經彌門手段盡加之後,米裴所化的這尊夜叉,當真要屬修行人最難以對付的一列,銅頭鐵臂周身並無半點薄弱處,單憑其蠻橫兇狠力道,符刀三震,生撞碎披甲黃黿大陣,足見其氣力之盛。


    這般糾纏死鬥,法不臨身,單單靠筋骨力道即可破陣的敵手,自雲仲入修行道以來,生平鮮見,偏偏以力破法這條羊腸小道裏,尤以這等夜叉最難對付。


    同樣這是如今雲仲最覺桎梏之處,劍道雖有長進,悟得玄橋苦露兩道未曾聽聞劍氣之後,境界著實有缺,姑且算是夯實虛念二境,固然是身在此境難覓敵手,可對上足令三境頭疼的夜叉,實在是處處受製,占不得半點上風,苦苦相持,近乎撐到山窮水盡地步。


    官階一階壓人,境界雲泥,自也難勝。


    奈何雲仲同樣無他法,好像自入修行以來,諸般勤懇,皆是那等頂不值錢的白費苦功,動輒境界跌,而動輒境界漲,哪怕是平日苦修不輟,仍難左右一身境界道行,相當使人哭笑不得。


    “姑娘,那尊怪物已然離去,斷然不會再度作祟,在下前來是受姑娘故人所托,帶來個口信。”


    衣衫破損且渾身是血的雲仲,無疑將秦溪靈這已成驚弓之鳥的一行人嚇得喪膽,好在是李福順皮囊甚好,雖說在步映清雲仲看來,怎麽都有些金玉外敗絮中的意思,但好歹是蹬雲履穿道袍,扮相不差,加之步映清收起方才兇神惡煞,幹脆利落劈人頭的神情,才算是使秦溪靈一行稍稍定神。


    雲仲哪裏曾從米裴處得來什麽口信,那位替彌門當牛做馬,神智終年因金鈴阻撓,化為一尊主殺人的夜叉,即使是臨死前,也不過是相當懵懂,說了句師父給自己飯吃,渾然不知自己這位便宜師父,曾將他當成一柄刮骨剃肉的刀,撕碎過多少無辜人咽喉。哪怕傷重垂死時,這位既不曾見過多少世麵,又舉目無親,缺靈少智的米裴,也隻是會想起多年前,好像是有這麽一戶好人家,這戶人家裏有個小姑娘,沒嫌棄自己生來異於常人,輕輕牽起過自己的手。


    “照我說,心眼太好,可就是癡傻,人家差點將你扒皮抽骨撇在荒郊野外,還樂意替人家跑東跑西。”


    常在山中潛修,心性最是活泛自然,李福順哪裏會讚歎雲仲舉動,耳濡目染之間開口閉口,也不像是李抱魚門下,而更像是南公山裏頭的徒眾,雖話說得不中聽,話裏話外擔憂之意,並不加遮掩。


    步映清見雲仲抿抿嘴角,就曉得必然又是沒記掛心上,頂多是有些臉皮掛不住,但既然是南公山裏頭走出來的小師弟,別的休提,臉皮子一定是相當結實厚重。論最巧要屬下山之後越發口無遮攔,失缺出家人德行的李福順,這麽一趟自東朝西下來,暗地編排過自家師兄不曉得多少迴,甚至偷著揣測,南公山裏頭這群人,練劍前都得拿那張糙厚臉皮好生磨磨劍,既不合時宜,又荒唐乖張。


    若依從前的步映清,大抵還要敲打敲打這位出口無忌的小道童,不過隨雲仲走到上齊境內黃從郡後,似乎同樣是慢慢迴過味來,乃至於道童所言,越聽越覺得有理。


    惹是生非的修行人不少,但從來不看自個兒境界,就貿然出手沾染因果的,著實見不到許多,與其說雲仲早年間未入江湖,已登南公,不如說是其做事舉動,似乎更像是江湖裏頭草莽氣重的江湖武夫,固然是知曉做事應當如何算計,奈何大多時間,並不願拘泥所謂獨善其身,因此旁人口中言說的窮獨善達周濟,對於雲仲而言,無非是聲頂響亮的屁,但至多聽個響。


    或許是心思未絕,即使是荒唐至此,步映清總沒覺得有甚不妥。


    於是雲仲板著麵孔,李福順嘰嘰喳喳埋汰個不停,步映清時常開口勸阻,三人一行,重歸黃從郡內時,早已過了破曉時辰,但隆冬大雪,再度飄浮。


    才換去身衣衫,三人打算外出用些吃食,順帶替雲仲購置些傷藥時,途徑黃從郡北城南城相接處,街口卻是被圍得水泄不通,更是有不少披甲掛刀的北城兵卒趕來此地,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驅趕周遭瞧熱鬧的百姓,留出個十步上下的空曠地。


    “得嘍,這下可是有好戲瞧了,咱這北城裏頭跑馬的公子哥,這下可是觸著了黴頭,偏偏要往南城跑,正巧是撞了個漢子,要是沒看錯,那馬瞅著可是像極了打東邊大元來的,起碼是沾了些血脈,肩高頭闊,瞧筋肉就有上千斤不止,迎麵這麽一撞,哪怕是有習武的底子,不死也差不離。”


    “真要我說,黃從郡這南城,既烏煙瘴氣,又多出愚民,倒不如一並趕出去,省得瞧見心煩,偌大上齊,難不成就尋不得容身之所?聽說那位眼裏頭不揉沙子,想必也是對這夥死乞白賴不樂意走的南城賤民看不過眼去,最好是盡早驅逐出去,省得許多麻煩,黃從郡山好水好女子好,就屬這些南城賤民礙眼。”


    竊竊私語者甚繁,有人不屑一顧,有人稍露悲戚之色,北城嬉笑不屑者多,而南城衣衫破爛者,其中少有流露出淒苦之色,更多人神情未變,木訥地望著遍地血水,與那位差遣下人擦拭馬蹄的貴公子,麻木而冷硬。


    黃從郡的浩大風雪,何曾灌入歌舞升平的北城,而是被南城陋室四麵遍布的窟窿孔洞,一並咽了個幹幹淨淨。


    但逢黃從郡一起風雪,南城裏頭家家戶戶的日子,就不見得有多好過。


    滿臉煤灰的小姑娘撐腰,張望著破屋裏頭飄搖而下的雪花,雖說是有心堵漏,不過終究是還未足金釵年歲,縱然是踩上那枚吱呀作響的木梯,仍舊距離那處屋頂新漏有一臂遠近,於是隻得作罷,起身拿起枚木材,使稍顯粗糙紅腫的兩手擎起短斧,仔仔細細將木頭劈開,再細細磨平,又瞧見自家正在安睡的幼弟踹了被褥,再度起身蓋好壓實,繼續劈柴。


    這營生還是父親替人家喂馬放馬半年,才從高門大宅管家那討來的,但凡隆冬大雪無人外出時節,總還可從此營生裏謀得兩三枚銅錢,聽爹講說,人家心眼好,暗地裏告訴自個兒,這梨木算是賤物件,不過是取暖所用,趁劈時多少昧下來點,也算是能賣點銀錢,最不濟不必時常外出砍柴,對於南城人家,已算是多少人都搶不得的好營生。


    但小姑娘總覺得這梨木遠算不上好聞,辛辣酸澀居多,並無多少香氣,不過既然有這麽一份銀錢填補家用,倒也是時常替孤身拉扯膝下兒女的爹分憂。


    許腐草家中兒女雙全,姑娘生得極好,但兒郎卻直到這般垂髫年紀,仍不曉得如何開口說話,時至如今連聲含糊不清的爹爹或是姊姊,都從未聽其說出口過,身子倒是壯實,奈何似乎是天生缺了些靈智,更莫說是替許腐草分憂,做些小營生。


    雖說是南城家家貧寒,有時小姑娘也有收拾麵皮的念頭,不過上次將麵皮清洗幹淨過後,許腐草難得動怒,硬是將自家姑娘拖到舊灶前,狠狠抹上兩把爐灰,才算作罷,可事後許腐草替人趕車,夜半更深時候歸家,自個兒在破舊門前坐了一夜,憑半邊身子遮擋風雪,小姑娘迷迷蒙蒙聽見,許腐草念叨了半夜,說是愧對閨女。


    日子總歸是清靜貧寒,倒也是能艱難度過,就像是南城裏頭的風雪,雖時常要掀翻屋頭薄薄一層茅草,許腐草卻總是能琢磨招數,將破屋堵得嚴實。


    小姑娘拾柴曾偶然間路過北城學堂,聽裏頭那些位穿戴齊整的少年郎搖頭晃腦誦書,依稀記得有這麽句,唯聖人方可遮風擋雨,庇佑萬民,後頭半句,憑小姑娘的見識,自然是不解其意,但遮風擋雨卻是曉得個中意味,聖人是何人,倒也連一知半解也算不上,估計也是同自家爹爹那般的好人。


    今日的雪分外大,從片片細碎,到遮天蔽日,也不過是短短兩盞茶的光陰,小姑娘再出門時,才察覺時常同自家爹爹爭執來爭執去的鄰居,瑟縮著身子蹲在家門外,後腦勺上頂著一片厚厚白發。這位鄰居算是許腐草少有的至交好友,畢竟這南城但凡是做馬夫替那等公子王孫駕車的,裏頭就屬許腐草婚俗不忌,誰人的生意都搶,口碑自然不好,唯獨這位鄰居時常同許腐草鬥嘴,要麽便是爭誰人閨女好看,要麽便是爭誰人駕車的本事高,可鬥嘴歸鬥嘴,拚著被自家婆娘怪罪,也時常讓許腐草一家三口來自家住處蹭飯,一蹭就是許多年。


    可眼下這位近鄰,隻是摸摸頭,相當幹澀地朝小姑娘笑了兩聲。


    瞧模樣,就好像是很多年前,許腐草蹲在一片被冬來野火燒成廢墟的窩棚邊上,也是頂著這麽一腦袋被雪染成花白的鬢發,呲著缺了一顆的嘴,使袖子小心翼翼替姑娘擦幹淨臉蛋上的灰塵,仿佛是生怕自個兒的贓汙衣裳劃破了後者粉嫩臉頰,笑嘻嘻說以後你管我叫爹爹。


    小姑娘迴房,將炭火略微撥弄撥弄,又仔細將炭火隔開,替自家尚在安睡的小弟掖緊被褥,猶豫片刻,朝自己麵皮上抹了兩把煤灰,這才再度走出屋來,稍稍抬頭。


    好大的雪呦,出門一趟,怕是連迴家的路都找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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