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時,莫說是青泥口寒冷孤寂,北境多地,現已是行至年關前最冷的時辰。


    倘如要說是紫昊以北一馬平川,最是容易遭自北煙澤外而來的罡風侵襲,使萬物都添上層霜冰,大元則更為難熬些,雖說是有些許高低錯落山巒遮擋,仍不治本,天外似乎是漏出一片縱貫東西的缺口來,連日大雪狂風,數日未停,甚至愈發急切起來。饒是自白晝時分落雪至日暮時分,天昏地暗卷雲塗墨,使人人難辨時辰,於無人的僻靜處,雪層已是齊膝,甚至比孩童尚要高出些許。


    甚至數目不淺的老者,紛紛議論,此一場來勢洶洶而未見後繼無力的大雪,起碼是整三十年來未見,真要再維持幾日,怕是一甲子都難得一見,雪勢尤為浩大,更添西風北風一並湧入大元其中,究竟是天公慍怒於大元戰事不歇,還是有那等不太平的時景動搖天機,荒唐說法傳頌得甚廣,而皆有其依據,當然爭不出個孰對孰錯。


    而淥州壁壘處的兵馬亦不曾得空閑暇,而是紛紛借這場雪勢,去往百姓人家處添以臂助,但凡是有那等行人失足落雪,或是那等良田遭大雪掩埋,遊牧耕種之人家中牛羊為這場多年難見的大雪困住,皆要調撥人手,而這場無論對胥孟府還是正帳王庭所轄數州都是相當沉重拖累的風雪中,溫瑜同王尋尺各處奔波調配人手兵卒,最為勞累,但同樣將名頭口碑,在民間內又再度向上拔了一拔,到頭來那些所謂窮兵黷武謠傳,竟已是紛紛消停下來,再無幾人掛到嘴上。


    而在這場風雪裏,親率鳳雁卒外出刺探敵情燒襲營壘的唐不楓,終是在大雪徹底掩埋住淥州壁壘城門前,渾身裹血逃迴,但鳳雁卒全軍,除唐不楓外,並無一人生還,早在那場動用修行人的設伏之中盡數身死。


    強如唐不楓體魄筋骨,溫養近十日,才可勉強走動,是因早先遇襲受困於風雪其中的舊傷未愈,而從胥孟府所掌境內逃遁時,又連番遇上先後近百騎,仿佛是知曉唐不楓仍未身死,於是始終留有數目不淺的鐵騎兵馬阻攔,縱使僥幸未撞上修行人,單人獨騎,掙脫去近百騎圍追堵截,弓聲弦震,依舊屬九死一生。縱然是正帳王庭奮起直追,加之溫瑜練兵手段漸漸熟稔,五鋒山一戰中力克胥孟府鐵騎,可如何都要承認,北境內鐵騎兵馬,屬部族最利,胥孟府兵勢雖不複往日,然而仍是強於正帳王庭遠甚。


    先發製人出手的唐不楓率先奪來弓甲箭壺,雖身輕馬快,又以自身膂力拽弓騎射,僅是斃敵有六,其餘時節大都舍命奔逃,好在是騎術精湛,而坐騎奔行極快,剩餘內氣手段,皆是用於阻攔衝至身前的鐵騎,或是相隔不過二三十步,搭弓吊射的箭羽,才是險象環生擺脫追兵,行至淥州壁壘城下,肩頭背後皆有箭傷,共負大小創傷十餘,才是留下一條性命。


    而唐不楓昏睡不醒幾日,阮秋白便在身畔相陪幾日,其間溫瑜有心登門,卻是被阮家主十成內氣遞出的一刀阻攔在外,半晌不語,最後起身離去,但唐不楓傷勢才有好轉,堪堪起身時,便是先行求見溫瑜。


    「傷勢如何?未曾痊愈便東奔西走,當真不怕遭阮姑娘責罰。」


    淥州邊境一戶尋常屋舍其中,屋門已是換新,溫瑜起身相迎時,才發覺唐不楓此番的確是險些殞命在外,身形消瘦,麵孔深陷,周身內氣微乎其微,不知不覺便蹙起眉來。


    唐不楓卻隻是擺擺手,還不忘同溫瑜行禮,隨後才是挑選處不算狼藉的地界坐下,苦笑道來,「責罰個甚,這幾日險些將自家夫人熬出個好歹來,即使是修行中人,終日提心吊膽,再者五穀不進內氣不接,同樣亦是有些吃不消,眼下正於住處行氣調養,便借這等難得的功夫,前來同溫帥說道說道。」


    隨後伸出三指晃了晃,將以往很是有些慵懶的身姿坐正。


    「三件事,第一件,胥孟府如此長久


    以來受燕祁曄統領,忌憚於修行道五絕所定下的修行道內規矩,因此遲遲未曾動用胥孟府內的修行人,可眼下人間,五絕似乎已是疏於管轄,更未曾得知其五人的蹤跡,胥孟府已是蠢蠢欲動。此番攜鳳雁卒襲營,便受修行人所襲,大抵是在三境上下,統共幾人,是因部下舍生,才勉強得以保留性命,隻怕是經這一番試探,往後戰事,這些位修行人的身影,或許都不會加以遮掩。」


    溫瑜默然點頭。


    想當初設鳳雁卒這麽一支遊卒,溫瑜便曾想過,除卻刺探敵情燒毀營壘乃是本責外,探聽虛實,從而憑這些位來去自如身手極好的兵卒試探胥孟府內,究竟有無修行人坐鎮,同樣是當初設立鳳雁卒時,溫瑜所料想的一環,隻是未曾成想,那位病怏怏總傳聞即將身死的文人,竟當真是藏鋒隱忍到如今,大抵是因鳳雁卒頻頻出關,才是於不得已之間遣修行人應對。


    燕祁曄勢力,早在當年胥孟府起勢時,就可見一二,近乎是整座大元內有數的修行山門,皆被燕祁曄一力鎮服,而直到如今尚無幾位修行中人出手,一來是忌憚五絕所立的規矩,二來既是戰事平穩順利,同樣自認不需動用修行人,可現如今的局勢,倒是愈發撲朔迷離,瞧不出高下來,正帳王庭收迴半壁江山,論及地域寬窄百姓數目,尚在胥孟府所掌疆土人手數目之上,不得已之下,遞出這等手段,實屬尋常。


    一柄寒冽如水,懸在當空的刀,無人握住刀柄,始終會落地的,隻是先前還仍未落實罷了。


    「第二件事,有位老人說與我聽的話,東有雲台,毀城破壘,不久即來,」唐不楓晃晃兩指,抬頭看過溫瑜一眼,見其神色如常,才繼續說下去,「我未曾讀過什麽聖賢文章,到現如今也不算有個先生,不入學堂,未見文墨,但還是能聽懂些意思,淥州壁壘以東,必是兵馬嚴陣以待,當真要胥孟府尋到良機,毀城破壘的事,在那書生統兵時曾做過一迴,熟悉得緊。」


    「第二件事,大多是句多餘話,但連著第三件事聽,好像就不是什麽輕鬆營生。雖說是先前傷及境界根本,不過如何說來,我都是立身在三境的修行中人,對付百騎雖說不上容易,倒也斷然不該這般狼狽,況且戰事到此年月兩方該是人困馬乏,厭煩久戰,但說句實在話,隻論先前圍剿我的那夥鐵騎而言,軍容軍勢,並不比當初衰減去多少,甚至搶奪來的甲胄箭壺,都是同從人口中聽來,五鋒山一戰中所配相差無幾。」


    果然溫瑜聽聞到此,眉頭狠狠皺了皺。


    唐不楓沒道理吹噓旁人威風,而實際上乘馬行至關前,也的確是重傷垂死,要無三境修為傍身,光憑血流不止,就足夠能令尋常人身死,好在是其練刀多年身子骨強健,故而觀瞧鬼門關景致,而僥幸未死。而如此一來,起碼可以斷言,胥孟府兵馬,起碼最為精銳的一撮,並未出甚亂子,而胥孟府雖不複往日強盛,但用於兵馬一事上的開支銀錢,大抵仍能維係相當長的一段時日,想來燕祁曄同樣不會出這等下策,即使是有窮兵黷武強征暴斂之嫌,可依然沒到那等山窮水盡的地步。


    雖說隻是短短三兩句話,但無一不是令溫瑜麵皮增添愁雲。


    把持淥州壁壘一地軍屯,乃是少赫罕與溫瑜岑士驤苦思冥想許久得來的良方,無疑是替正帳王庭這半壁江山添上一絲保障,最不濟兵卒未曾賦閑而尋釁鬧事,軍規軍心仍是穩固,又免得民心潰散,更是能憑淥州壁壘拒敵不戰,硬生生將兵卒強弱善戰與否,轉換為經營疆本事高低,借一個拖字,令胥孟府再不能相爭。但眼下看來,雖是卓有成效,但多半是被胥孟府內的高人揣測到心意,單借拖延手段,未必有效。


    畢竟兵卒是否驍勇一事,並非一朝一夕之間就可填平所差溝壑。


    「雖說算是敗軍之將,還是有些話想要規勸溫將軍,大抵


    是那近來越發混蛋的雲仲倘如在此,同樣要這般說,有些事躲從來是躲不掉的,與其費勁心思心力維持守勢,不見得比破釜沉舟高明,況且現如今憑正帳王庭家底,這一仗並不見得輸得一清二白,想來那書生同樣是人,同樣會犯錯,何況你不作為,許多人會強命你作為。」


    唐不楓所說,溫瑜自能領會,況且即使是正帳王庭拖得起,相持與勝戰,或許隻差半步,但終究不同。


    「雖說小雲子上迴相見,瞧來很是古怪,說話也不中聽,可依然是在擔心一些人,不妨猜猜這些人裏,有沒有溫將軍。」


    唐不楓告辭離去,溫瑜在這處極隱蔽的帥帳處,卻直坐到臨近天明。


    風和雪攜朋引伴,唿嘯衝蕩,敲得營帳聲聲寂寥淩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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