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合該是歲末除夕夜。


    要說是何處不甚如意,大抵就是出夏鬆邊關雖馬不停蹄,從邊關中越過紫昊國境,已距大元不遠,但前無村落後無大城,而途徑此地恰好山山相連,才下險峰又登高山,縱是那頭雜毛夯貨腳力愈發非凡,涉水跋山如履平地,依舊架不住整整幾日在無窮無盡錯落山間奔走闖蕩,而最令人覺出不如意的,則是荒涼邊關歲末無人,算將下來數日奔走竟全未有人煙,更莫要說甚煙花爆竹聲聲入耳,最是愁煞人心。


    雲仲已是走過大半路途,但一路騎馬奔走並不急切,且常有失神茫然之色,迴首想來此次下山曆時不長,但遇事駁雜繁亂,以至於再想時候,下山奔大元而來起因倒是越發模糊,如不是自家三師兄提點,大概在此之前就盡數忘卻,好在是離去前夜才迴想起來。但想起最初念頭,要叫眼下雲仲再傾力相助那位模樣已不甚分明的女子,反倒覺得更是無關緊要,從來有道關心則亂,何況旁人已在先前把話講明,做此事最大的道理就是能令自身心安,而雲仲今非昔比,心思通透念頭通達澄澈,已無需去求什麽心安二字。


    赤龍隨身第一件好處,就是有能與四五境人平起平坐,不落下風,而這第二件好處,在雲仲以為本不是好處,但真清去心間種種亂念連同雜心,再無需將事事都掰開揉碎揣度思量,而是做甚事都有????????????????理得緊,不拘於本來日日煎月月熬,本來不算好事一樁,但當真得了這番自在,卻是舒坦得緊。當初隨紅衣黑衣兩人言談時,困心竭慮欲憑本身的手段念想捋清人間事,可眼下取用這等堪稱不講理的法子,將自個兒擺在道理正當中,做甚事都是理直氣壯腰杆甚直,似是一位二境襲殺旁人,需置下無數重手段算計,更需旁人助力,才好堪堪取人性命,而換成一位四境五境,隻需一路捶殺過去即可,以力破局這等事,當真施展開來滋味竟也不差。


    趕路時無煙火爆竹聲,也無霜雪打葉聲,所剩僅有淒涼邊關外嘶鳴長風,吹得人心涼而神魂輕。


    無窮山路自馬蹄下離去,兩旁枯草哀樹無葉無枝洶湧倒灌,徑直從身側分離開來,當下便覺飛雪疾風相連,人馬當在一處,不分你我,所餘唯有馬背上一襲白衣,而並非是馬背處有人趕路,身形心意盡融飛雪狂風裏。


    約天色愈晚時辰,雜毛馬匹失前蹄墜入一處陷坑當中,近兩丈深淺,其中密密麻麻有頑竹樹立,棵棵盡是削尖,好在是這頭夯貨迴轉極快,收攏四蹄馬頸,險之又險避開尖竹,一人一馬未受甚創傷,隻可惜陷坑足有兩丈深,一時未曾脫困。


    “早說過莫要盡興撒歡,你卻不樂意減緩腳步,此番倒好,赤龍仍難動用,瞧這架勢,歲末在陷坑裏過已成定數,好在是沒聽說紫昊邊關外有虎狼出沒,不然恐怕連個全屍也留之不得。”雲仲小心翻身下馬,取出懷中火折引著些枯草,借來觀瞧陷坑周遭,見著實無脫身去處,無甚好氣敲了敲馬兒腦殼,找尋處平坦地拿過那枚青皮葫蘆,淺飲兩口,仰頭朝陷坑外圓月一角望去,良久也未再言語。


    這陷坑當中尖竹落滿塵灰,全然不似是甚新布下的陷坑,不過瞧裏頭竹尖林立,想來乃是當初獵戶用以捕熊鹿此等笨重走獸,兩丈深淺插翅難逃,何況是熊羆巨鹿這等身量,如何都是走不出這座陷坑,卻是沒成想如此多年也未有人中招,今日卻將自個兒留在此間,多少有些又氣又笑的念頭,可旋即又很快失卻去,無言坐倒,繼續朝長天外頭觀瞧。


    此山脈處往往巨岩相連,借微弱火光觀瞧,周遭盡是山岩,而在雲仲錯目時,從山岩紋路處卻是隱隱有動靜生出。


    惡鬼少有人見,而百鬼夜行時,隱天蔽月。


    很快陷坑當中已有密密麻麻數十頭惡鬼身形顯露,隱隱約約,瞧不甚分明眉眼,不過在雲仲運起陣眼觀瞧之下,當即便很是有些咋舌,惡鬼當中有寒酸相者蓬頭垢麵,人首分離,有身形過丈者青麵獠牙,持戟挽戈,更有腰懸人頭掌托白骨者,形貌各不相同,然個個盡是猙獰詭異,驚得那頭雜毛馬匹東躲西藏,奈何處處都有鬼物跟隨,多數懸到半空,將洞口外月色遮擋得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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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兩地,有兩人穩坐山崖,其中一位打扮如是道人的矮漢兩手指點,硬是逼出口血水來,淅淅瀝瀝落在身前琴處,撫指抹弦,隨後有生出一撥形貌各異的惡鬼朝陷坑處去,另外一位布衣裹身蓄須的男子則是將隨身木匣穩穩放在身前,當即有十幾頭長蛇自木匣當中遊走開來,紛紛去向陷坑當中。


    身在陷洞裏的雲仲歎氣,輕拍手腕紅繩。


    於是一人一馬騰空,立身在陷坑之外。


    歲末時節斬邪祟是好事,隻是赤龍分明不願出手,身在夏鬆京城裏遞招屬實耗費極重,並不願再度出手,於是原地麵對百鬼長蛇的雲仲,一時很是有些害愁,接連瞥過兩眼馬背上那柄長劍,卻遲遲沒能握劍。


    “雲兄人貴多忘事,誅殺魁門少家主罪過,理應還能記著些才是,如今尋來找些場麵,想來以牙還牙,算不上違背道義。”蓄須抱匣的男子相隔一山開口,言語聲卻是破開紫昊關外茫茫風聲,穩當落在雲仲耳中,而木匣當中依舊有數頭長蛇趁此時爬上山路,昂首注視那襲白衣。


    “魁門的本領已見識過????????????????,但以前聽人說,彌門很有些意思,在五教當中雖相當不受待見,可既能綿延至今,也當屬有看家的本領,走得乃是天下皆神祇,山川大江草木百獸皆可尋出神念二字,尤其以森羅惡鬼稱尊,如今一見這手段著實不差,可惜歲除之時,實在不甚合胃口。”


    話音落時,雲仲右腕紅繩生出數道流火,於是駕馬而前,借一式尾火虎殺開半空惡鬼,分明相隔一山而腳下萬丈懸崖,依舊躍馬而起。


    兩人蹙眉時,紅繩再衍厚土,恰好生於馬兒四蹄之下,穩穩踏到厚土處,猶似在半空當中無端多出尾青燕,馬踏燕而起,兩山山路相隔十數丈遠近,馬蹄借力再躍,竟當真憑這兩躍穩穩落在此山之中,身後惡鬼連同攀山長蛇緊隨不舍。


    起手赤龍兩式神通用罷,雖同兩人距離已是逼近近乎百丈,但仍有百丈遠近,身後百鬼緊追不舍,長蛇攀壁,依舊難以破局。


    終究於兩人近前十餘丈處,一人一騎遭惡鬼長蛇團團圍住,僅是耗費數息長短,血水衝起幾尺,殞身在惡鬼長蛇當中。


    但兩人眉頭始終不曾鬆弛下來。


    魁門少門主雖仍未接過魁門之首大任,尚由老門主坐鎮魁門餘脈,卻已有不淺的年紀,天資奇高已能同老門主齊頭並進,滿身四境修為瓷實穩固,當屬是天下修為最高的一列,與尚方溫聯手依舊身死夏鬆京城五尺境中,從頭至尾皆是這年輕人憑一己之力壓住勝負,修為如高山大川,即使兩人同樣身在四境,且攜各門靈寶前來,仍未必穩勝,可如今瞧來這雲仲身死得幹脆利落,除卻起初遞出的兩式神通外,全然不像是四境之上的高手,自然起疑。


    陷坑之中僅有風聲,一襲白衣的雲仲翻身上馬,沿山路向西狂奔。


    打不過便應當跑,這話說得當真在理,若非是陣法近來偶有小成,勉強施展出大師兄先前所授的手段瞞天過海,今兒個對上這兩位四境,怕當真是兇多吉少,恰好赤龍又正值休憩時節,僅是遞出兩招來,就更不可力敵,倒不如借陣法另生出兩道虛影,令威勢做足逼上前去,才最好找尋出脫身空隙,即使三境之上者可踏空,這雜毛夯貨腳力亦不見得差,如逃至大元西路雄關前,即便是兩位四境也不好於城中出手招惹是非。


    狂奔一炷香光景,身後已有惡鬼長蛇再度追趕而來,出手卻是極陰損,似是兩人已瞧出雲仲僅餘虛張聲勢的本事,故而不曾徑直傷人,而是頻頻出手,於雜毛馬匹渾身留下數十道傷痕,本就已是長途奔襲無甚餘力,連遭重創,腳步已是愈緩。歲除夜裏處處煙火爆竹聲,雲仲卻是一人一騎奪路逃生。


    距大元西路關還有百裏遠近。


    雲仲猶豫數月,終究還是將馬背上那柄水火劍吞的長劍握住,翻身下馬,拍拍馬頭,孤身立身在飛雪飛沙裏,目送馬兒離去。


    看來這夯貨也有心眼,知道輕重緩急,十死無生時節,還當真需要長幾分心眼,而非是要一味逞能。


    漫天飛沙隨雪,雲仲索性坐下,手握劍柄橫劍在膝,解開瞧來很是尋常的紅繩係在劍柄上。


    隱約能聽聞千家萬戶爆竹聲,歲除之時遭人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知怎得就覺得很是荒唐好笑。


    這迴要是闖不過這關,大元就去不得,按說那人也理應不會埋怨自個兒才是,不過還覺得有點可惜。


    “等老子入三境,把你們都殺了。”


    沒人曉得雲仲已有許多時日不曾笑得這般真心實意,指著眼前立在飛沙飛雪裏的兩位四境,笑得快意恣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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