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喝什麽?”


    藤川涼關緊門窗打開暖氣,又示意跡部把脫下的外套掛在客廳角落的衣架上,然後往廚房走去。


    “錫蘭紅茶。”跡部在沙發上坐下,慢吞吞地迴答她。


    “這裏沒有這個。”


    跡部露出一臉失望的神情,“espresso?”他又問。


    “當然也沒有。”


    “那算了。牙買加藍山好了,我不是很挑剔的人。”


    藤川涼這才意識到跡部在耍她。她迴頭瞪了跡部一眼,毫不意外地發現對方臉上掛著副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跡部在多數時候表現出的成熟和自信總會使她產生一種他們兩個其實是同齡人的錯覺,藤川涼想。或許也隻有在這種情況下,她才能察覺到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了。


    在水燒開的間隙裏,她躲在廚房偷偷給父母打了電話。她沒有提及自己提前離開的理由,父母也沒有追問,藤川涼不知道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迴避,還是律的謊言真的起了作用。有好幾次她想向父母道歉,卻在如何開口上搖擺不定,最後隻好無奈地放棄了。


    但無論如何,她告訴自己,這個夜晚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藤川涼遞給跡部一杯速溶咖啡,故意裝作沒看見他挑剔的眼神。然後她在離跡部不遠的地方坐下,問他:“剛剛是怎麽迴事?鬆村怎麽了?”


    跡部喝了一口咖啡,嫌棄地把杯子推遠,但注意到藤川涼的目光,又不動聲色地抓了迴來。


    “鬆村去醫院了。”他向藤川涼解釋:“他太太今晚分娩,比預產期提前了一周。”


    “真不湊巧,但恭喜他了。”


    “是啊。”


    他們的交談依舊很簡短,三言兩語就把事情交待清楚。藤川涼始終留意著跡部的用詞。她已經記不得從什麽時候開始,當跡部與她對話時,他不再用“本大爺”這種高傲狂妄又帶了點少年稚氣的詞自稱,而是改作了簡單直白的一個詞:“我”。


    在這個世界裏,他們才認識了一年多,卻親近得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


    這時門外的樓梯上傳來淩亂的腳步,伴隨著一男一女的笑聲和交談聲。藤川涼知道,是住在隔壁的宍戶先生和他的女友一起迴來了。


    他們似乎喝多了,動靜大得驚人,但說話卻含含混混,藤川涼和跡部同時把目光轉向房門,茫然了很久也沒能聽懂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麽。又過了一會兒外麵終於安靜下來,大聲喧鬧變成了溫柔的低語,音量越來越低。藤川涼隱約聽見宍戶先生在摸鑰匙,可遲遲沒有門鎖旋開的聲音傳來。


    藤川涼幾乎要懷疑這對情侶醉倒在了她家門前。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剛想開門出去看,卻被門板上傳來的一陣沉悶的撞擊聲嚇得停住了腳步。


    太心急了!藤川涼有些惱火地想。


    她尷尬地迴頭看了跡部一眼,發現對方的臉色竟有些發紅。雖然隔著兩層門板,但顯而易見,他們都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


    跡部一聲不吭地從沙發角落摸出遙控器,把電視打開提高音量,硬是蓋住了門外的聲音。


    “他們總是這樣?”他繃著臉問。


    “怎麽可能。”藤川涼迴答。她把跡部的不快理解成了某種程度的害羞——他隻有十七歲,藤川涼想。但眼下她並沒有逗他玩的心情:“我猜他們不知道我今晚會迴來。”


    然後他們默契地止住了這個話題,裝作在認真地看電視。電視裏正在播放都立水族館的聖誕特別節目,工作人員在水底下布置了一棵巨大的聖誕樹,熱帶魚們圍著上麵的裝飾打轉,遠遠看去就像一道彩色的漩渦。藤川涼覺得很有趣,但跡部卻不以為然。他又隨手按了幾下遙控器,最後停在了某個頻道上。


    “我不知道你還有除了網球以外的愛好。”


    藤川涼看著屏幕中的濕漉漉的棒球場。這一年的最後一場棒球聯盟賽竟遇到了雪天,再加上是夜晚,無論對球員還是觀眾而言無疑都是種煎熬。


    場上的比分至今仍在膠著,兩支球隊顯然都沒有放棄的打算。再過一局,比賽結果就能揭曉了。


    跡部似乎並不打算理會她的玩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平靜地說,“今天晚上也是。”


    藤川涼鬆了口氣,在心裏默默感謝跡部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這個問題從他們在樓下見麵的那一刻起,就始終被雙方小心翼翼地迴避著。期間藤川涼好幾次想把話題往這個方向引,卻始終不知道該怎麽提起。她承認自己確實知道得太少,觀察力薄弱,反應也不夠快。因此她眼睜睜地放過了許多日常點滴中的線索,直到結果被公諸於眾,才狼狽地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找了一個遭人背叛的借口,想要使自己的心裏好過一點。


    而現在,她至少已經冷靜了下來,盡管她仍舊不確定,森田的話究竟是否可信。


    “他說律是錯的。”藤川涼向跡部簡單複述了森田的話,“他說樹比不上律,這點所有人都明白。就算現在律逃得再遠,總有一天他還是會迴來。”


    “你相信他說的話?”


    “我不知道,所以才想問你。”


    “你的意思是,無論我說什麽你都會信?”


    這是個微妙的問題,但藤川涼還是不假思索地肯定了:“對”。


    跡部也沒有料到她會迴答得如此迅速,因此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伸手拉開了沙發旁的窗簾。


    室內外的溫差在窗玻璃上蒙了一層霧,跡部用手擦掉了一點,透過空出來的那部分向樓下俯瞰:山坡公路上的積雪布滿車轍,住在附近的短大學生狂歡歸來,一些互相攙扶著往山坡另一頭的宿舍走去,另一些則聚在與校園相連的一片公園裏打雪仗,唿出的熱氣隔了很遠都能清楚地看見。天空仍舊是渾沌的藏青色,積雪反射出的光線在黑暗中格外耀眼。


    “既然你願意相信我,又為什麽要懷疑你的家人?”跡部看了一會兒,簡短地說道。


    並非說教也並非冗長的解釋,說話的同時跡部甚至沒有迴頭,但透過玻璃上的倒影,他能看見藤川涼注視著自己的後背。她比今晚的任何一個時刻都寡言又沉默,臉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緒。就在跡部幾乎要懷疑對方究竟是不是在聽自己說話時,倒影裏的人終於有了動作。


    她站了起來,開始往臥室的方向走。


    “我去睡一會兒。”藤川涼悶悶地說,“鬆村來了就叫醒我,你自己先走也沒關係。如果你也覺得困,”她的目光落在跡部坐著的沙發上,含義顯而易見:“很抱歉,這裏沒有第二張床。”


    這時電視裏爆發出一陣歡唿,比賽在最後一刻出現了逆轉。跡部關上了電視,又迴頭看了藤川涼一眼,什麽都沒有說。


    所謂的很困不過是一個借口,藤川涼和衣躺在床上,妝也沒有卸,隻是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毫無睡意。


    她相信跡部一定也看穿了這個借口,但她確實需要一個人待一會兒,好把所有事理清楚。跡部的話很短,但卻讓她感到震驚。


    藤川涼不得不承認,跡部說得一點都沒有錯。


    她忽然意識到了自己沮喪的根源:她敬重著律,但這些年來的分離使她從來沒有將律,以及他們的祖父當作自己的家人。他們就像一群忽然闖進她生活裏的陌生人,曾經在之前的十幾年中對他們不管不問,如今卻因為律單方麵對繼承責任的逃離,先向他們示好,之後又以強硬的手段帶走了樹,在一夜之間將他從一個熱衷打棒球的普通高校生變成了一個家族未來的主人。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也太戲劇性,她難免開始懷疑他們的動機。因為在她曾經生活的那個世界,她已經受過類似的教訓:看起來理想圓滿的表象背後,隱藏的可能是一個並不愉快的結局。


    她愛她的家人,所以她不願讓樹在未來的生活中走得艱難,甚至在某一天從現在意外登上的高位跌下。


    但也正因為這種親人的愛,她忽略了樹本身的感受。他們在同一個環境下長大,她能想到的一切,比她大兩歲的樹怎麽會想不到?


    所以,他又怎麽會放任自己被繼承人的頭銜迷惑,去盲目地走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崎嶇之路?


    藤川涼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房間裏暗極了也靜極了,時鍾走動的嘀嗒聲與門外偶爾傳來的跡部的腳步聲在有限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她聽見跡部去廚房倒水,謝天謝地,他終於接受了這裏隻有速溶咖啡的事實;她也聽見跡部似乎走到衣架旁翻上麵的衣服,藤川涼猜鬆村終於來了消息,他該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果然聽見臥室的房門被擰開,跡部走了進來,一點都沒有掩飾自己的存在。


    “你應該敲門。”藤川涼提醒他。


    “但你醒著。”


    跡部沒有開燈,所幸客廳裏透進來的燈光使室內不再那麽黑暗。藤川涼看見跡部在她的床邊坐下,居高臨下看著她的臉。


    “是順產嗎?”藤川涼理所當然地問他:“男孩還是女孩?”


    跡部被她的問題嚇得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在說誰?”


    “當然是鬆村的太太。”


    “我怎麽會知道?”跡部一頭霧水地反問。


    “他沒有聯係你?”


    “沒有。”


    “你也不是來對我說再見的?”


    “當然不是,我可不想在雪地裏走。”


    藤川涼感到茫然又意外。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疑惑地問跡部:“那你進來做什麽?”


    她幾乎就想揶揄跡部擅自闖進女性的房間了,盡管她明白以跡部的人格與教養,除了偶然為之的玩笑——她曾經聽忍足提起過跡部在尚不成熟的國中時代對一些女生有意無意的羞辱——以外,他如今的言行舉止幾乎無可挑剔,算得上一個紳士,決不會做任何使自己或別人難堪的事。


    “我忘了把這個還給你。”


    跡部示意藤川涼把手攤開。藤川涼隻感到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落在手心裏,定眼一看才發現,那正是她在離開酒店前托門童還給跡部的那條項鏈。


    “但這不是我的。”藤川涼平靜地說。


    她的記性並不糟,因此還不至於想不起跡部在這天早晨把項鏈交給她時說過的話——“借你用。”


    “現在它是你的了。”跡部打開項鏈上的搭扣,做了個讓藤川涼把蓋住脖子的頭發撩起來的手勢,然後親自為她戴上了項鏈。


    “聖誕快樂。”他啞聲說道,又撥開藤川涼額頭前的頭發,在上麵吻了一下。


    這是個冰冷的,禮節性的,不含任何情|欲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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