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司內,茱砂輕輕的將昏迷過去的墨禦酌放到了床榻上,接著,又為他蓋上了厚厚的被褥。


    她坐在墨禦酌的榻前,靜看著此時眼下的墨禦酌,那張以往冷傲的臉上,此刻多了份擔心和心疼。


    慢慢的,她又將身子側了過去,用帕子沾濕了一旁案上還冒著熱氣的水。隨即,又將那打濕的臉帕擰幹,方方正正的疊好,緩緩的為眼前的墨禦酌擦拭著他眼角的那淚痕。


    而看著眼下的墨禦酌,讓她不禁想起了他們初遇時的情形。


    那是尚還在鬱穀內。


    深冬裏的陰冷和荒蕪總帶給人們一種惆悵,孤獨和悲情。而禿樹下盡照撒著的暖陽,卻是給這冷冽寒冬的唯一慰藉。


    那時的墨禦酌正靠在一禿樹下,感受著頭頂白駒帶來的暖意,他的雙目被一條白條蒙著,而身旁立著根粗糙的樹枝“盲杖”,那模樣讓人看上去有一種懶散的感覺,而再思起來,卻又總覺的帶著一絲悲傷。而顯然,他眼睛的藥敷便也是從這時開始的。


    “砸她!”


    “快砸她!”


    ……


    另一旁柴禾堆積的小垛前,幾個頑劣的孩童正拿石子扔著眼前的一小女孩,“快打她,我娘說,就是她爹娘沒有保護好先司君,才讓先司君被人害死,現如今,她又克死了她爹娘!她就是個禍害!”


    “就是!”


    一領頭的孩子說著,連帶著身旁其他的孩子也附和著,“穀中的族人們都學醫,偏偏就她死活不願意學,自小五感缺失,整日拿個樹枝下山偷學些假把式。聽說她爹娘死的時候,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快打她!”


    “打她!”


    說著,那幾個頑劣的皮孩子便又立馬撿起身下的小石子朝那女孩砸去。


    石子砸在女孩鮮紅的棉服上,狠狠擦過她的手背上,而聽著他們的話,眼前的女孩兒顯然一副不服氣的模樣,她緊攥著拳頭,一雙透著憤怒的眼神立馬衝上前去“教訓”著那幾個孩子。


    然而敵眾我寡,沒幾個相互推搡之後,小女孩便被推倒在了地上。


    “怎麽,你還不服氣!要不是族長可憐你,你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就是!”


    麵對著眼前仍不停言來的挑釁,女孩的目光如炬,她緊緊的抓著身下的枯葉雜草,一雙眼睛裏盡顯火氣。


    而這時,那另一旁的坐著曬太陽的墨禦酌聞聽隻淡淡的開口道著:“…若是不想被繼續欺負,就隻能自己站起來還手,我這個目不能視的瞎子可幫不了你!”


    聽著由一旁傳來的身在局外的這話,女孩的眉頭緊的一皺,便一把抓起身下的枯葉往身前的那幾個孩子扔去,緊接著,她又撿起一旁的樹枝,果決的朝那幾個男孩子打去。


    “啊!”


    “哎呦!”


    女孩三兩下,將手中的樹枝狠狠的打在了那些男孩的腳踝手腕處,將他們教訓的連連哀嚎,隻好先跑為快。


    “你,你,你給我等著!”


    “給我等著!”


    看著視線中愈跑愈遠的那些皮孩子們,女孩又將目光移到另一旁禿樹下仍懶洋洋坐著的墨禦酌身上,而很快的,她又一副冷冷的樣子轉身離開了。


    待天黑之後,伴著頭上點點的星光,女孩靜靜的坐在那塊於她來說像是個小床般的大石上,她的眼神投向眼前遙遠天際的那輪彎月,樣子顯得清冷,孤寂。


    “咚,咚,咚…!”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木棍點在地上和有些聽起來緩慢的腳步聲,而側耳聞著漸近而來的這聲音,女孩那清冷的眼睛眨了一下,隨即又下了那大石,欲轉身離開。


    “想離開嗎?”


    身後忽然傳來的聲音讓女孩一下停住了腳步,而隻是稍頓了一會兒,女孩便又一副顯得若無其事的模樣繼續往一旁走著。


    “我是說,離開這兒,鬱穀!這個你不喜歡的地方!”


    身後墨禦酌又開口言出的這話,讓女孩又停下頓了一下,但仍隻字未言的又抬著眼神往前走去。


    而聞著女孩離開的聲音,墨禦酌又往那方向側身言去,“如果沒有不喜歡,那麽,也享受那些罵你的聲音和始終融入不進去熱鬧嗎?”


    此時再聽著身後又淡淡傳來的這話,讓女孩再一次停下了步子,她冷冷地站在原地,隨後,隻又冷冷的開口道著:“鬱穀族人終身不得離穀!”


    “所以,…能夠讓我幫,得以離穀的人,必須有足夠的能力,要護得了我,信得過我,要耗得住時間,經的起磨難。…如果你可以,待事了罷,我可以放你離開,去任何一個你願意去的地方!”


    墨禦酌淡淡的話立馬接了上來,同時,他用他手裏的盲杖點著腳下的路,漸往女孩走來。


    而聞著墨禦酌的話,女孩卻沒有言語,他看著眼前的墨禦酌,依舊那副冷淡的樣子。


    而接著,聽著耳邊再未響起的聲音,墨禦酌便又淺淺言著:“你可以再想想,畢竟,我要的,是一個無堅不摧,甚至足以生死相托的夥伴。這是一場豪賭,所以,我不著急。”


    墨禦酌的話說著,隨即又緩緩再往前兩步,在手中的盲杖碰到那塊大石前,他停了下來。


    他往那塊大石上放了兩顆飴糖,緊接又緩緩言著:“糖的味道是甜的,像賞月時想起忘不掉的讓你為之高興的人或事那般,能讓人開心,讓人不自覺的想笑。受傷的感覺是痛的,如你所受傷的大小,就像那些讓你難過卻永遠抹不掉的悲傷的事那般,很痛,很痛。讓人不自覺想要落淚。”


    墨禦酌那低著腦袋稍顯憂鬱的話說著,隨即又將目光對著眼上的那輪彎月的方向,繼而再言著:


    “我曾遇到過最美的人,擁有過最真摯可貴的情,就像…吃了世間最甜的糖那般。可厄難過後,又自覺再無那般甜味,是種即便你有著完整身軀卻仍覺世間無趣,心中空落的落寞;是種能讓你沒了笑,沒了淚,沒了嘴巴,也無謂別人話的空乏。”


    他那孤寂的話說著,隨即又稍低下頭,沉沉的聲音道著:“倘若我的餘下歲月尚還有一絲幸運,那便全數贈予你吧!至少,還能有分暖意。”


    一下聽著眼前墨禦酌這番在她聽來驚訝,甚至從未說聞的話,女孩兒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意外,帶著興趣和好奇,她將眼神停在了墨禦酌的身上。


    而緊接著,墨禦酌又一下迴過神來,他垂下頭,那副淡淡的語氣言著:“今日說的多了!…就算不疼,傷口也記得擦藥。”


    他說著,隨即又轉過身去,而身後的那塊大石上除了兩顆留下的飴糖外,還有一小藥瓶。


    接著,正當墨禦酌又緩緩往迴走時,身後突然傳來女孩冷冷的聲音,“我不學醫術,永遠不學!”


    聽著女孩的這話,眼前的墨禦酌停下了腳下的步子,他那雙被蒙著的雙眼下透著一絲平淡,隨即又緩緩言著:“我可以學。”


    他的這話剛罷,身後的女孩便又繼言著,“我也不會學毒術!永遠不會!”


    聞著此言,墨禦酌那張仍顯平淡的臉上又緩緩繼迴著,“…那便由我來會。”


    此時聽著眼前墨禦酌的話,女孩的臉上透著意外,她那冷冷的神情下問著,“為什麽選我?”


    聽著這言,墨禦酌的頭稍往下側著,隨即又緩緩的道著:“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是孤獨的人,有孤注一擲的勇氣和決心,希望以後,也會有相互成全的信任和幫助!”


    此時迴想著少年時的墨禦酌同那個自己說的話,茱砂又將目光全然投在眼下昏迷的墨禦酌身上,她那副沉默著的臉上此刻透著柔情,倒少了分兒時孤冷的影子。


    “墨禦酌,你曾說過,曾遇到過最美的人,擁有過最真摯可貴的情,倘若餘下歲月還尚有一絲幸運,便全數贈予我。今日,我便將這幸運,全都還給你!”


    茱砂的這話說著,隨即取出一把匕首來,她將自己左手的衣袖緩緩掀開,用那匕首往自己手腕上劃開了一道口子,腕間不停留下的鮮紅的血滴在眼下的器皿裏,而那未有觸感的雙眉下隻透著堅決。


    接著,她盤腿同眼前的墨禦酌相對而坐著,而看著麵前昏迷仍未醒的墨禦酌,她的眼神裏透著一副柔意,隨即又帶著絲堅定的運轉著身上的內力,再推手同墨禦酌掌心相連的輸送至他的體上。


    雖沒有痛覺,可體內大量內力被剝離,再轉而化為道道輸入沒有內力的墨禦酌體內以至不會霸道強勁的真氣,這般的消耗,卻也給她帶來的明顯的虛弱和不適,而這般的感受,真真切切。


    隨時內力的不斷消耗,茱砂迴想起此前曾迴鬱穀同族長見麵時,族長說的那語重心長的話,“血契一術,一旦開始,便不得中斷,不得解契。受契者若死,施契者亦亡,而反之,若施契者死,則不會牽連受契者。


    …此術可盡將受契者一切傷痛轉至施契者身上,但卻也讓施契者身心俱損,其中痛楚,非常人所能忍受。縱你母氏一脈天生五感缺三,注定了這般命運,可先君在時便已廢除此契,莫說旁人,便是穀中族人和禦酌都不知此契到底該如何生成,你又何必執著!”


    麵前年邁族長這一副沉沉的語氣言著這話,隨即又“唉…”的歎了一口氣,看向眼下跪著的茱砂,一副顯得低落的樣子迴想著繼言:“當初,先司君於族內廢除此契,留你父母在鬱穀生活,而後不久,那別亭傳來的噩耗,卻也讓你那雙親因自責同先君而去,沒想到,你也…!”


    “族長。”


    那族長落寞的話正說著,眼下的茱砂便立即打斷了他,隨後她抬起頭來帶著分決絕的鏗鏘言著:“我不認這命運,…更不認由母氏傳承下來的五感缺失,隻為了更坦然接受替每代司君去死的宿命。雙親離開是為還先君恩情,茱砂今日求契,亦如此,但不願他知,還請族長成全!”


    茱砂的這話字字話話顯得堅決而又淒涼,讓身前的族長不禁感觸。隨即,他看著眼下低頭請求的茱砂,又慢慢的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那張無奈而顯心疼的臉上緩緩開口道著:“罷了。”


    而聽著身前族長的這言,茱砂那淡淡的神情下立馬低下身來向他磕著頭,那情形,又很是讓人觸動。


    而此時迴想著當日情景的茱砂,她那已經完成了的血契後,一張顯得清瘦的臉上透著疲憊,而麵色蒼白。她額間冒著豆大的汗珠,而眼神卻靜靜望著眼前的墨禦酌,露著一絲笑意。


    隨即,她又將墨禦酌放平躺了下來,慢慢的,給他重新蓋上了被褥,而此時身旁案上器皿內的血卻已空了。


    隨後,再看著眼下睡著的墨禦酌,茱砂那副沒了往日冷淡的神色下,她輕輕的,彎下腰來,往墨禦酌那尚帶著一抹鮮紅色血跡的嘴唇上吻下。


    而此時,她那雙閉著的眼角下,一顆透明的,閃閃的淚珠落了下來,就落在,…墨禦酌的臉上。


    而他似有若無的意識下,眼皮仿佛淺淺的眨了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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