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的茶水間,道人與少年伴著雨聲對弈。


    啪嗒。


    一招小林聽風,阻住蘇夜棋勢。


    天倉道人手撫長須,笑道:


    “蘇道友,承讓了。”


    蘇夜放迴指間黑子,灑脫笑道:


    “晚輩棋力不濟,難及前輩萬一。”


    天倉道人手指輕抬,尚有餘溫的棋子,從缽盂中飛出,輕落於棋盤。


    “若是棋力絕倫,可置之死地而後生。


    然而小林聽風已成,欲要逆轉局勢,非耗費大量心力不可。”


    蘇夜悟性極佳,聽出天倉道人弦外之音。


    “晚輩愚鈍……前輩若有見教,還望您能直言相告。”


    “貧道不似那些迂腐之人,講話不慣兜圈子,”天倉道人轉頭,觀瞧窗外細雨潤澤萬物,“天地為棋,你我皆是弈子。”


    嘀嗒,嘀嗒。


    屋簷滴落的水珠,帶著爭春的俏皮,歡快地迴應天倉道人。


    蘇夜卻是一言不發,抿一口紫砂杯中的溫茶,靜聽高人之論。


    “貧道突破境界所需的眾生宴,借你之銀兩,全了我的功果。


    你明知內裏有因,亦會欣然入局,此所謂塵世所言的報恩。


    貧道再傳你奇門遁甲,以作答謝。


    這便是禮尚往來。”


    “人情之債,縱是羽化成仙,依舊無法免俗。”蘇夜感慨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仙,人字旁。


    注定無法徹底脫離人世。


    “你可知欽天監挑出的天命之人,共有多少?”天倉道人收迴視線,觀瞧蘇夜表情。


    見他神態自若,便知他不是自認天命人的疏狂之輩。


    “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這是生意人都明白的道理……廟堂之高,豈會沒有後手?”


    “然也,”天倉道人撫須讚道,“連你在內,共有近三百人存在承接天命的可能……其後是否再有,目前尚未可知。”


    “喲,還真不少。”蘇夜眉頭輕挑,給天倉道人捧哏。


    天倉道人輕笑道:


    “關係到億萬生民存亡的大事……縱是獨掌天下的人皇,也不敢托大。


    留有後手,總比寄托於一人更佳。”


    “可是宋央前輩,傷了人皇的心?”蘇夜笑問。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有悟性。”


    “不隻一人這麽說。”


    “從重振佛門開始,你便入了棋局。”天倉道人點出開頭。


    蘇夜識海微動,便猜到了這個棋局的走向。


    甲子蕩魔之期臨近,人皇蕭潛決定一改往日舊貌。


    引蘇夜進雲京,設局與秦青玉見麵。


    結果是執掌國教省的欽天監態度更改,表陳奏章,恢複佛門在大乾的地位。


    微瀾城中的生死賭局,不僅是對蘇夜一念的拷問,背後還隱藏著更大的博弈。


    可稱為新思潮和守舊派的針鋒相對。


    “您是說……我的任務是幫人皇完成鎮妖司的革新。


    使之能夠掙脫傳統的束縛,在甲子蕩魔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


    “跟聰明人講話,就是爽快。”天倉道人笑道,“這不僅是你的潛在任務,也是人皇對你的考驗。


    通過考驗,日後遊曆天下,勢必大有裨益。


    若是沒通過,對你本就艱辛的修仙之路而言,可謂雪上加霜。”


    蘇夜灑脫道:


    “晚輩信奉一句話:路雖遠,行則將至。


    縱使修行之路再難,我也有信心能夠登臨仙途……隻是鎮妖司脫離官府掌控之事,於天下蒼生而言,卻是百利而無一害。”


    語氣似風,眼神如炬。


    顯是下定了決心。


    “遇見洛驚鴻,徹底改變了你的人生。”天倉道人不禁感慨道,“美好的愛情,還真是令人向往……”


    “前輩可有道侶?”


    “前些年……故去了,”天倉道人古井無波的心湖,泛起些許惆悵,“修行乃逆天而行之事,中道殞命者多,領悟大道者少……”


    “您是不是快要羽化升仙了?”


    “做完眾生宴,還有三重考驗,”天倉道人並不隱瞞,“待通過之後,便會迎來最終的九天玄雷劫。


    若是能僥幸通過,貧道即可成仙。”


    “到時候……您能不能把霓裳羽衣傳給我?”蘇夜純為這盤醋,也得包一頓餃子。


    天倉道人不覺大笑:


    “你是如何得知霓裳羽衣在我手裏?”


    “乾坤辟易,地滿天倉。”蘇夜複述天倉道人對自己的介紹,“您的話裏,不僅引出自身,也講明了師承何人。”


    天倉道人伸出食指,指向蘇夜,不住上下搖晃:


    “你這小鬼,果然是個滑頭。”


    “多謝前輩誇獎。”


    蘇夜拿起紫砂壺,往天倉道人杯中填滿沏到最妙處的茶水,端起茶杯,笑道:


    “前輩,請飲茶。”


    天倉道人趕忙將手放到棋盤下方。


    不肯接茶。


    上三境強者不想背負因果。


    蒼穹境大圓滿的修士,比傲雲和淩天境更想返璞歸真。


    起於自然,而近於自然,方能削弱天怒。


    奪天地造化,果證成仙。


    蘇夜放下茶杯,問道:


    “前輩,晚輩鬥膽問一個問題……在你們眼中,我是怎樣的存在?”


    “多重因果加身,便似蝕骨銷魂的毒藥。


    隻要其人還想成仙,絕不會對你生出殺心。”


    “原來我是掃把星。”


    天倉道人手撫長須,燦爛笑道: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之因果,皆因天下蒼生而起,故而修行無情道的人,不敢招惹你。”


    “……世間終是無情者多,有情者少。”


    “正因如此……你的出現,才顯得難能可貴。”


    “這麽說,您是答應把霓裳羽衣傳給我了?”


    天倉道人沒同意,卻也沒拒絕。


    沉默無言,便算有戲。


    ……


    霓裳城天香樓中與天倉道人的碰麵,不僅還了點人情,還更加清晰地看到自身處境。


    人皇蕭潛對他的考驗,便似古時恩科殿試。


    能否得到器重,全憑自己的本事。


    若蘇夜隻是一人,未必熱衷於此類虛無縹緲之事。


    然而道侶災厄未消,致令他不能自絕於人,更何況是掌握大乾話語權的朝廷。


    信步走上街頭,看了眼天下太平的城區。


    手中縮地符閃出,天地無極逐漸被點亮。


    天堂到地獄,隻在瞬息間。


    ————


    “叮鈴鈴……”


    身形方現,腰間風妖鈴傳來輕響。


    全無對弈飲茶的從容。


    有的,隻有活下去的渴望。


    路邊一位衣衫襤褸,臉頰肮髒汙穢的少女,身軀殘破地躺於殘雪。


    骨架卻是完好如初。


    一朵劍氣蓮花飄蕩,燃起熊熊烈焰,送被妖邪所傷的受害者解脫凡塵束縛。


    風妖鈴表麵溫熱,接近滾燙。


    天倉道人……霓裳羽衣……


    仿若是上輩子的事。


    唯獨奇門遁甲之術,清晰浮現於識海。


    太初劍落入掌握。


    雙指夾住靈符,燃起森白火焰,抹過黑白相間的劍身。


    “太上執符,妖邪退散。”


    口訣止。


    劍格中太極圖案生輝。


    水墨劍身飄蕩出水紋般的線條,仿若仙人點墨,活過來一般。


    手中法陣羅盤光芒綻放。


    盤旋擴張,將此方天地籠罩於其中。


    “白骨成精,為禍百姓。豈可令你留存於世!”


    蘇夜睜開雙眸,眼神陡然變得淩厲。


    長劍揮舞,氣貫長虹。


    劍氣藏於業火,頃刻臨加其身。


    未曾掙脫劍氣真火的精怪,霎時身首異處。


    浩蕩天道加身,化作煙塵飛散。


    蘇夜挽起劍花,負手倒提寶劍。


    目視魂飛魄散的妖邪,以及遠處平原上的積雪。


    寒風吹過。


    不論黑塵,還是白色雪粉,悉皆望東南而行。


    終散落於地。


    雪粉化水,煙塵作泥。


    起於天地間,複歸於天地。


    隨風飄蕩的劉海,輕撫蘇夜額頭。


    許久,他才收迴視線。


    天地乾坤,對應黑白界分的陰陽五行。


    可在這天地間,更多是講不清楚的灰……


    有情道窄,前路難行。


    身負成仙祈望,終歸要砥礪前行。


    凝望遠方天際線。


    一片太平景象的霓裳城是人間。


    妖邪四起之地。


    亦是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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