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添進獸紋銅爐,書房裏變得和暖。


    小童揉搓著手,小臉紅撲撲地道:


    “蘇夜剛來微瀾城的時候……”


    歐陽先生披散長發,輕聲道:


    “你要稱唿蘇先生。”


    “蘇先生剛來微瀾城的時候,選擇了中策……沒成想進了虎狼穴,反而用出了連您都沒測算到的上策。


    他還真了不起。”


    歐陽先生拿起一塊木牌,將其投進銅爐。


    火焰席卷,包裹位於焰心的木牌。


    鮮紅的“魔”字,逐漸被火舌吞噬。


    “蘇先生之心性,來自千磨萬擊,”歐陽先生悠然道,“況他心性桀驁,欲要成就非凡之事,必不肯行他人走過的路……”


    “您說……蘇先生有沒有一個瞬間,想過做橫推世界的劍魔?”小童手指輕戳嘴唇,問出正在認真思考的問題。


    “情緒積壓到極限時,所有人都有可能會爆發……毀滅的欲望,會在瞬間化作焚天烈焰,”歐陽先生道,“可除了極怒之時,蘇先生與惡的距離,遠比你想象中更加遙遠。”


    “先生,隻要蘇先生活著,以後便再沒人能修煉大衍造化訣。


    您心中的枷鎖……也是時候該卸下來了。”


    雲天宗對歐陽玉的禁錮,在她的問心局結束之後,即便告一段落。


    劍魔之女的惡名,反倒成為她心中難以掙脫的枷鎖……


    蘇夜的命數,與尋常人不同。


    即便懂得五行八卦之術,亦是隻能算出五條路徑,無法窺見隱藏在迷霧裏的未來真容。


    故此歐陽先生獻策時,選取了偷襲製敵之計。


    若得時機成熟,許有一擊斃命的機會。


    然而最終結果,跳脫出了五種卦象。


    易經八卦起源於荒古,由伏羲氏首創,深得陰陽至理真諦。


    無法測算的命格,並非不祥之兆,而是有人遮蔽靈脈……不許深通易理者,窺探天機。


    歐陽先生從木輪椅上站起身形,行至書桌後方,提起毛筆,在鋪展開來的宣紙上揮毫點墨。


    一十七年困頓身,逢遇驚鴻入仙門。


    金石誠心為道侶,豈肯委身做佞人。


    燈紅柳綠迷人眼,百折不移涅槃心。


    往日仇怨化塵泥,今朝無名悟真因。


    落款三個大字。


    《詠劍仙》。


    歐陽先生並未署名。


    小童觀瞧宣紙上龍飛鳳舞的解語,疑惑道:


    “蘇先生的問心局,不是還沒有結束嗎?”


    歐陽先生放下手中毛筆,輕聲道:


    “雖則前路尚遠,然而今朝蘇先生卸下往日仇怨,終結了諸多人的因果。”


    “您呢?”


    “……是時候放下了。”


    ————


    鎮妖師馬源敲響楊和順家的籬笆小門。


    披著補丁夾襖的老人家,嘴裏叼著煙袋鍋,掀開碎布拚接的門簾。


    瞧見是鎮妖師,嘴角的笑意頃刻消散。


    “您裏邊請。”


    馬源不理會楊和順冷淡態度,自顧自跟著老村長進了屋。


    “兒媳婦,給大人泡點茶。”楊和順吩咐懷抱嬰孩的兒媳。


    兒媳輕拍繈褓,說道:


    “哪兒還有茶葉……隻能用麩糠泡水。”


    楊和順假意嗬斥道:


    “客人都來了,擠也得擠出點茶葉。”


    老村長的兒子沒好氣道:“茶葉罐都空了,隻剩點殘渣,”看向坐在炕沿的馬源,“您喝不喝?”


    馬源全不在意楊家人的怠慢,說道:


    “我這趟來,是要跟您談件正事。”


    楊和順叼著煙袋鍋,給兒子和兒媳遞去個眼神。


    兩人掀開門簾,走出了屋子。


    馬源壓低聲音,字字清晰道:


    “鄭大人意外亡故,籠罩在微瀾城上空的陰雲,眼看著就要散了。


    你再找些十裏八鄉的鄉親,去城中要一次糧米……隻要人夠多,定能過個好年。”


    楊和順驚訝到嘴巴大張。


    手裏盛裝樹葉的煙袋鍋即刻熄滅。


    “您不是在哄我吧?”


    “千真萬確。”馬源注視楊和順蒼老的眼睛,聲音堅定有力。


    兩滴老淚從眼眶裏滑出來,滴在滿是皺紋的手上,暈開了刨挖泥土留下的汙痕。


    ————


    刺史府正門的白燈籠,發出哀愁的光。


    鄭夫人一身縞素,親手點燃篝火,送走了毒發身死的亡夫。


    清雅的臉龐,並未顯露出悲喜。


    春桃立在鄭夫人身後,等待她的唿喚。


    “春桃,跟我來一趟。”


    正與蘇夜事先的吩咐,不謀而合。


    春桃敬佩的同時,不由感到一陣心驚。


    鄭天道直到中毒身亡,也沒察覺到蘇夜對他的殺心。


    而今事情發展,仍舊沒有脫離蘇夜掌控。


    惜身懼死的春桃,生出遠離過慧者的想法……對雷鳴的印象,憑空好轉了許多:


    “若是讓我挑夫君,絕不會選蘇先生……他把我賣了,我還得幫他數錢。


    還是雷鳴好,一眼就能看穿,沒那麽多心眼。”


    鄭夫人轉過身,看著春桃若有所思的麵龐,問道:


    “你跟隨蘇道友日久,可曾發現他的異常?”


    春桃謹記蘇夜吩咐,如實道:


    “蘇先生是來了卻一樁起源於十七年前的恩怨。”


    鄭夫人眼神晃了一下:


    “原來……他就是那個被挖走靈根的嬰兒。”


    “種因得果,”春桃的話,皆是出自蘇夜之口,“因七彩靈根生出的孽緣,自鄭大人身死,合該一筆勾銷了。”


    “沒了鄭大人庇護,我等女眷怕是要落入喬師爺魔爪……他有沒有說,如何才能得脫險境?”


    女眷對喬師爺的畏懼,遠強於對鄭天道的懼怕。


    “夫人,您與鄭大人乃同命鴛鴦。如今樹倒猢猻散,那些曾被鄭大人迫害的人,會將仇恨轉嫁到您身上。


    俗塵之地,已無您的容身之所。”


    “他也想殺我嗎?”


    “蘇先生不想殺你。有個法子,可以讓你免於死亡。”


    “那你呢?”


    春桃感受到鄭夫人的關心,不由眼眶發紅,輕聲道:


    “蘇先生已經幫我鋪好了後路。”


    “事實證明,鄭大人的眼光不錯,”鄭夫人略帶苦澀地笑了笑,“若是沒有這些塵因,他一定會想收蘇夜為徒。”


    “世事無常,”春桃道,“從發生在蘇先生身上的悲劇開始,一切就都已經注定好了。”


    鄭夫人長唿出一口氣,問道:


    “蘇先生所言的計策,究竟是什麽?”


    “普陀山中有一淨水庵……褪去塵心,方得始終。”


    鄭夫人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蘇無名,就是近來在大乾聲名鵲起的佛道雙修蘇夜。


    “你把這個東西交給他,”鄭夫人把一個錦盒遞給春桃,“……替我向他說聲,珍重。”


    ————


    蘇夜身穿長袍,負手立於院中。


    樹上的梅花,開的正盛。


    本以為殺掉鄭天道,就能邁過問心局。


    可他還是低估了七彩靈根帶給他的天賦,以及必須要承受的試煉。


    伸出纖長手指,折下一枝梅花。


    右手輕揮,帶出九朵瑩白色劍氣花朵。


    有別於蓮花之清雅,更有淩寒獨自開的風骨。


    院中響起輕巧腳步聲。


    “桃兒,我托你帶的話,轉達給鄭夫人了嗎?”蘇夜並未迴頭。


    識海感知,比視覺更精準。


    “賤妾都講給鄭夫人聽了。”春桃自覺拉開了和蘇夜的距離。


    他被餘寧出賣過一次,不想再經曆類似的痛苦。


    蘇夜轉過身,看向謹慎觀瞧他的春桃,笑問道:


    “你是不是……分辨不出我的善惡?”


    “賤妾知道您是好人,”春桃如實道,“不過賤妾自知愚鈍,不想再與聰明人相伴。”


    蘇夜從春桃的眼睛裏,看到了掩藏不住的哀傷。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要試著走出陰影,擁抱你的新生。”


    “多謝先生。”


    玉葫蘆中召出錦盒。


    雙手捧舉,遞到蘇夜身前:


    “這是夫人送給您的離別贈禮。”


    蘇夜接過錦盒,眼神中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感傷,旋即將其收進玉葫蘆。


    八轉陰陽鏡,成為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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