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瀾城的風物誌中,有東郭村的記載。


    傳說大夜朝建立之前的群落時代,凡人中的第一位先賢鴻的出生地。


    最初喚作聖賢村,後因大武皇帝來此遊玩,嫌名頭太響,取位於微瀾城東郭之意,更名為東郭村。


    史書中將此行為稱作數典忘祖之舉。


    然則因種種原因,東郭村並未改迴原本的名稱。


    蘇夜尚未乾元歸一,身子不似鴻毛那般輕便,租賃一輛白玉馬車。


    載著蘇夜和用定屍粉鎮住屍身的楊老漢,迴到了他的故鄉。


    白玉馬長鬃飄舞,通體發出微光。


    它們天生具備光屬性,可以驅邪辟兇。


    靈智不佳,耐力十足。


    兩匹白玉馬停在村口,同時駐足,等候車轅處坐著的蘇夜發出指令。


    蘇夜跳下馬車,踩踏清掃過積雪的土路,來至莊戶人家的籬笆小院外:


    “有人嗎?”


    須臾之後,數塊碎布拚接成的棉門簾掀開,一位皮膚黝黑,麵容瘦削的婦人探出頭來觀望。


    蘇夜身穿深藍布斜襟短褂,同色長褲,臉上帶著微笑。


    雖是生麵孔,卻不似壞人。


    婦人側過頭,瞧了一眼停在村口的白玉馬車,問道:


    “你是過路人?”


    “你們村中可有叫楊振興的老漢?”


    “你說楊老啊,”婦人道,“我們村裏就沒人不知道他。年關將近,他不好過啊……”


    蘇夜輕聲道:“楊老過世了。”


    婦人嘴巴微張,詫異觀瞧蘇夜麵龐,似是第一次見到他。


    過了一陣,方才問道:“你說什麽?”


    “楊老過世了。”蘇夜輕聲重複。


    棉門簾落下。


    不多時,一位同樣瘦削,穿著補丁夾襖的漢子掀開門簾快步走出來。


    行至院外,上下打量蘇夜,問道:“楊老是怎麽死的?”


    “凍死在微瀾城的大街上,”蘇夜如實道,“經過鎮妖司雷銅驗看,並無兇案跡象。”


    “唉……”漢子長歎一聲,沮喪地垂下了頭。


    蘇夜輕聲道:“咱們得盡快找到楊老兒女,讓老人家入土為安。”


    “他膝下無兒無女,”漢子道,“為了替生病的娃兒瞧病,昨日傍晚去城中賣柴……豈料……”


    聲音哽咽,無法多言。


    “楊老不是無兒女嗎……怎的又要替娃兒瞧病?”


    “此事說來話長,我帶你去見村長。”


    蘇夜跟著漢子,穿過凹凸凍硬的土路。


    行經數百米,轉進一家籬笆牆稍高的小院。


    漢子朝屋裏喊:“村長在家嗎?”


    不多時,屋中行出一位年紀五十上下,胡子拉碴的老漢。


    嘴裏叼著煙袋鍋,問道:“楊崢,你大清早就來我院裏號喪,是嫌命長了吧。”


    原來漢子名叫楊崢。


    村長瞧見站在楊崢身後的蘇夜,立馬拿起煙袋鍋,往棉鞋底下磕了磕。


    “這位是……?”


    “楊振興沒了,”楊崢道,“這位先生,把老漢送迴了村子。”


    “沒了?”村長一時沒反應過來。


    “沒了。”蘇夜輕聲迴答。


    村長長歎一聲:“可憐好人不長命啊。”將煙袋鍋插進腰帶,說,“走,帶我去看看。”


    看到故去之人,默然良久,決定葬在村長家的田地。


    由村長張羅,本族親眷湊錢,幫楊振興辦了喪事。


    蘇夜出資,買了口朱漆棺材。


    十幾個孩子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哭成了淚人。


    嗩呐一響,蓋棺定論。


    家鄉的黃土堆成墳塋,為可憐人的一生畫上了句點。


    村長家做了頓便飯,款待將楊老漢送迴故土的蘇夜。


    兩人炕桌對坐,飲著地道老酒。


    “如今這種時局……若是沒逢著你這個好心人,不知老楊頭,還能不能迴村莊……”說罷,村長楊和順悶了一杯。


    辣得齜牙咧嘴。


    “好人有好報。”蘇夜陪了一杯。


    大乾人愛好飯局。


    酒是常客。


    蘇夜塵世修行,連續兩日飲酒,並無宿醉之感。


    楊和順喃喃道:“是啊,好人有好報……可惜,就是命不長……”


    “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都是附近村莊的孤兒,”楊和順道,“老楊頭把他們都收養了?”


    蘇夜壓低聲音,不禁眼神微眯:“怎的會有這些孤兒?”


    楊和順踩著棉鞋,走到窗邊看了眼院子,並無趕來問候的鄉親。


    重新迴到炕桌,盤腿坐下,聲音極細微:


    “山裏有家私炮坊,年中不慎爆炸……好多人家兩口子在坊中做活,沒能逃過劫難,留下年幼的孩子。


    大部分被親戚收養,無人認領的,隻能當起了乞丐。”


    蘇夜本以為是某個妖邪,戕害數十條人命。


    聞聽楊和順之言,方覺自己太過傾向妖患,卻忽略掉了人禍。


    “私炮坊,是誰的產業?”


    “坊主是一個叫周良的人。”


    “微瀾城的刺史大人是誰?”


    “鄭天道。”


    “兩人之間可有關聯?”


    “我隻是一個村長,接觸不到這種機密事,”楊和順道,“不過出了那麽大的事,還能繼續經營,想必來頭不小。”


    “可有人去索要賠償?”


    “附近村裏有死者家屬去討要說法,結果被痛打一頓……告到鎮妖司,現在還沒給答複。”


    雷銅醉酒後的話語,在識海中迴響。


    他勢必知道許多不能對外人言的齷齪事,礙於身份,無法講出口。


    水,比想象中更渾。


    ————


    蘇夜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深山。


    臉上塗抹鍋底灰,身上穿的是從楊崢處買來的補丁棉袍。


    行至一處山石,發現此處有法陣痕跡。


    按照楊和順教他的訣竅,在法陣前按天罡北鬥排布方位踩踏出幾個點,輕聲喊一句:


    “開。”


    水紋氤氳,空氣中開出一道門。


    蘇夜邁步走進去,赫然見到另一方天地。


    “快點!”一位手持繩鞭的壯漢厲聲嗬斥,“再敢誤工,小心吃本大爺的鞭子。”


    壯漢丹田靈氣沉凝,比洛驚鴻修為略高。


    蘇夜敵不過他。


    打眼一瞧,除他以外,並無其他修士。


    “你是何人?”壯漢看到蘇夜,繩鞭指著他的鼻子問。


    蘇夜略微躬身,苦著臉道:


    “年關將近,小子卻還沒掙到銀錢。想在這兒謀個活計,賺點銅子。”


    “原來是想要謀營生,”壯漢走近,壓低聲音道,“隻是口頭說說嗎?”


    “賺到了銀錢,您可以抽走一部分。”


    “還有呢?”壯漢臉頰湊近。


    蘇夜從玉葫蘆中召出一把迷魂散,趁其不備,閉住氣,將效力極強的藥粉撒到壯漢麵門。


    “你他娘的……”


    壯漢雙腿一軟,翻起白眼,撲通摔倒在地。


    人事不省。


    “夥計們,要不要把他捆起來?”蘇夜微笑發問。


    正在趕工的工人,眼神悚懼地看著蘇夜,像在看一位攜帶瘟疫的病人。


    沒人接話。


    “你們不綁,我綁!”蘇夜召出幌金繩,把壯漢五花大綁。


    數十人圍觀,靜止不動。


    丹田貼上禁錮符,鎖住壯漢修為。


    召出一粒清心丹,放在他鼻子底下。


    “咳咳……”壯漢輕咳幾聲,從昏迷中醒轉。


    抬起沉重眼皮,隻覺脖頸發涼。


    一柄寶劍正抵著他的咽喉,隻需稍加用力,就能帶走他的性命,額頭沁出汗水,顫聲道:


    “你……道友,有話好講,莫要做此等危險事。”


    蘇夜臉頰湊近,狹長眼眸如電,輕聲問道:


    “你家老板周良,背後的靠山是誰?”


    “我家老板隻是做小本買賣,哪來的靠山?”壯漢仍是嘴硬。


    蘇夜召出一個玉淨瓶:“這裏邊裝的是失心丹……隻要服下一粒,你就會講出所有實情。”


    壯漢掃了一眼淨瓶,說道:


    “我家老板……還是胭脂樓的幕後老板。”


    雙手在身後凝聚法印……


    脖頸一涼,血濺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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