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師遠堂堂正正踏入杭州分舵大門時,周邊看到的人神色各異,有人早早跑進了內堂通報。


    過了片刻,便有人帶頭衝了出來,向王師遠行禮道:“不知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此人一眼看去,倒不像縱橫武林的江湖豪客,反而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狡黠市儈的氣質,如同旁邊當鋪的老板。


    王師遠盯著他看了片刻,道:“你就是黎萬城?”


    黎萬城似乎受到了驚嚇,道:“正是屬下,難得公子還記得屬下名姓。”


    王師遠似笑非笑看著他,直視這黎萬城的眼睛,道:“看到我,黎副舵主好像很意外?”


    黎萬城躲開王師遠眼神,幹笑道:“如此中秋佳節,公子自然是理應在衛縣陪著樓主過節,屬下實在沒有想到公子會來到此處。”


    王師遠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黎舵主不請我進去坐坐?”


    黎萬城擦一把汗,道:“請請請,公子請。”


    王師遠倒也不客氣,直接走進內屋,在主座前站定,掃視一周,道:“在下摘星樓王師遠,在此歡迎各位武林同道、江湖朋友到此一聚。天下皆知,摘星樓最愛結交朋友,今日各位不醉不歸。”


    周圍人轟然叫好。


    王師遠見主廳中還站著幾人,其中三人有些眼熟,但一時記不起名字,便讓黎萬城介紹一番。


    原來,那眼熟的三人均為分舵的堂主,分別名叫秦川、許都、李衝一,以前應該有過幾麵之緣。


    另外兩人的特征就很明顯了。其中一人一身扶桑武士打扮,名為島上川,乃杭州分舵重要的海上貿易夥伴。


    杭州絲綢、瓷器天下聞名,而扶桑礦產豐富。島上川在扶桑也是一個中型幫派的頭目,手下有大概十多艘海船,一次往返,獲利頗豐。因摘星樓在杭州江湖勢力極大,同時,又與官府有著密切聯係,因此,島上川想經商順利,便不得不讓一部分利給摘星樓,雙方合作已有兩年之久。


    王師遠盯著島上川的手和腰中懸掛的刀,忽然問道:“不知島上川先生是何時來到杭州的,最近路上可還太平,有沒有受過什麽傷?”


    黎萬城和島上川臉上均一變,島上川急忙操著不流利的漢語,道:“我也是昨晚剛到,這趟海上航行還挺順利,並未受傷,勞公子掛念。”


    王師遠笑了笑,並未深究,看向最後一人。


    最後一人特征最是明顯,因為此人,是一個黃袍僧人,而且是一個獨眼僧人。


    王師遠朝僧人抱拳道:“在杭州地界,又能作為摘星樓座上賓的有道高僧,非安國寺的明慧方丈了。”


    明慧道一聲佛號,笑道:“施主慧眼。”


    明慧在江湖上並不以武功見長,他的武學修為隻能算作一般;但他在武林,特別是在杭州地界,卻備受尊崇;隻是因為,明慧的人性、佛性已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


    首先,第一點便是他本人的人品便已無可挑剔。江湖傳言,十幾年前,明慧有一次在外遊曆,偶遇一戶普通人家慘遭山賊屠戮,他最終也隻能救迴一個雙十年華的姑娘。這姑娘懷著極大的恨意,想要學習一身武藝殺盡天下惡人,因看明慧武藝高強,便想拜他為師。明慧不肯,她便想盡辦法,甚至不惜主動投懷送抱。明慧絲毫不為所動,甚至為了讓這姑娘死心,不惜自毀一目。同時,為了化解姑娘心中恨意,終日為其講解佛法。最終,姑娘心中恨意漸消,自覺了無生趣,便想自盡。明慧又是曆經萬難,不遠千裏,將姑娘從辰州一路送到了巴蜀青羊觀,並再三囑咐青羊觀主,要看好姑娘,不能讓她尋短見。


    其次,便是對寺內僧眾約束極嚴,安國寺僧人在江湖行走,從不敢惹是生非、恃強淩弱,隻要被發現,都是從嚴處罰,絕不偏袒。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他時常帶領寺內僧眾,接濟貧困、救死扶傷;組織僧眾修築錢塘大壩等等。明慧在杭州安國寺已近三十年,杭州城裏關於他的故事可以說是數不勝數。


    見到明慧在場,王師遠稍稍定下心來,緩緩道:“在下這次來實有內情。”說著便將封寒借劍、林長青背叛、全國分舵均被一網打盡的事情簡要說了一遍。


    聽到林長青取代王破軍成為摘星樓主,眾人神情各異、心情複雜。


    行走江湖,義氣為先,江湖中人一直將義氣作為人生準則。對敵人可以不擇手段,但對於自己的朋友,或是同一陣營的夥伴,很少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光明正大地背叛。因此,對於大多數人,對於王師遠的遭遇,是持同情或者同仇敵愾的態度的。


    但江湖又是個肉弱強食的世界,有光明就有黑暗,而黑暗不止存在於敵我雙方之間,更存在於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因此,也有人對此不置可否。林長青既然已經背叛成功,那他就是新的摘星樓主,即使得位不正,別人亦沒有資格或是能力去反對。


    最重要的是,林長青在江湖上交遊廣闊,在場不少人均與其交好,甚至受過他的恩惠,此時神情難免尷尬。思慮再三,已經有不少人開始離場,畢竟這是摘星樓的家事,如果貿然站隊,對自己以後在江湖上行走都極為被動。


    偷偷離場的人雖然隱秘,卻也逃不過王師遠的眼睛。王師遠心中暗歎一聲,麵上卻不變色,反而直麵黎萬城一眾人等,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輝,緩緩道:“黎舵主,邱舵主已然遇害,杭州分舵以你為首,卻不知,你是否林長青一夥呢?”


    黎萬城見王師遠眼神深邃,含有莫名的意味,心中不由一哆嗦,急忙跪倒,道:“林長青十惡不赦,屬下雖然無能,卻絕不會幹出背信棄義的事來。”


    黎萬城表麵上正義凜然,心中卻在暗暗叫苦。要怪隻能怪林長青提前動手,而王師遠一行更是日夜兼程趕到杭州,黎萬城尚未收到任何消息,萬萬沒有想到王師遠會這個時候來到杭州,更加沒有想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戳破此事。


    在場武林人士眾多,他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支持王師遠,有多少是支持林長青的。他若是貿然站在王師遠的對立麵,後果不可預料。


    可轉念一想,黎萬城又竊喜起來。林長青武功卓絕,王師遠雖然逃脫,但想必付了不小的代價,或許身受重傷亦未可知;況且,他們一路狂奔,必定身疲力竭,而追兵必然不遠,若是搶先動手,擒得王師遠一行,豈不是大功一件?


    王師遠看著黎萬城跪倒在麵前,神情、語氣都極為恭敬,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卻沒注意到黎萬城微側過頭,閃爍了一下眼神。


    大廳中的眾人尚未反應過來,兩把刀尖便忽地分別從秦川、許都的胸膛露了出來。秦川、許都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從後背穿透至胸前的刀尖,連轉頭的力氣都很快散去。


    島上川、李衝一甩掉手中的屍體,站到了黎萬城的前方,正對著王師遠。


    黎萬城緩緩站起身來,看著訝異的王師遠,笑道:“如此中秋佳節,讓公子見了血光,實在抱歉。”


    王師遠歎道:“秦川、許都二人看來一直都被你們蒙在鼓裏了?就是我這次不出現,他們應該也活不過今天吧。”


    黎萬城由衷讚道:“公子果然聰慧。”


    王師遠一甩衣袖,指了指尚未離場的武林同道以及杭州分舵的其他人,大聲道:“今天眾多武林同道集於一堂,在下一事不明,正要請教黎舵主。”說到最後一個字,王師遠陡然直視黎萬城,一字一句道:“我爹視你們如兄弟,我視你們為叔伯,你們為何背信棄義,又為何趕盡殺絕?”


    黎萬城愣了愣。他倒是實在沒有想到,這個關頭,王師遠最關心的,竟然是這個問題。


    黎萬城苦笑道:“看來公子還是涉世未深,不知江湖險惡。王樓主待我們是不薄,可是這本就是肉弱強食的世界,有能力上位的,自然沒有必要屈居別人之下。”他頓了頓,又道:“王樓主英雄一世,稱霸江湖十數年,也該換換了。”


    王師遠仰天閉眼,似在細細迴味黎萬城的話。


    過了半晌,王師遠緩緩道:“好好,說得好,這本就是肉弱強食的世界,那我王師遠就在這裏,有誰想要我的人頭去找林長青領賞的,盡管來。”說到最後,王師遠已被淚迷蒙了雙眼。


    這是個肉弱強食的世界,所以就不要忠義、就不要廉恥了嗎?


    這個世界是怎麽了?


    王師遠陷入深深的迷惘。


    “阿彌陀佛!”一直未曾說話的明慧方丈站了出來。


    黎萬城道:“方丈是受武林同道、杭州百姓尊崇的有道高僧,難道想摻和摘星樓的家事嗎?”


    明慧方丈緩緩道:“在貧僧眼裏,王施主卻不是什麽摘星樓的人,他隻是王破軍的孩子,王破軍施主當年對我有恩,貧僧想救他一命,如何?”


    黎萬城歎道:“方丈言重了,公子是王樓主之子,我們自然是不會加害他的。”


    明慧方丈道:“如此甚好。”他又轉向王師遠,道:“貧僧與施主許久未見,不知可否賞光至敝寺小住幾日,貧僧有事請教。”


    此刻眼見整個杭州分舵之內,僅僅隻有黎萬城幾個人,正是報仇的良機,他豈肯輕易放過?因此對於明慧的盛情相邀視若不見,隻是安慰道,“此時我正一身麻煩,不易勞煩大師。待我大仇得報,再親自登門請大師賜教。”


    王師遠話剛說完,黎萬城道:“王公子莫非是癡人說夢?眼下,杭州分舵盡在我手,你拿什麽來報仇?”


    一直以來,王師遠都未真正將黎萬城放在眼裏,因為他的敵人是林長青、錢保保、雲飛兒等人。黎萬城隻不過是一個杭州分舵的副舵主而已,而且他全無半點武功,在江湖上影響力極其有限,他的意誌決定不了大局,他不過是個小人物而已。


    而此刻,在杭州分舵,在這麽多人麵前,黎萬城一而再、再而三地囂張跋扈,語氣之中渾然沒有將他放在眼裏,這種心理落差,讓年輕氣盛的王師遠如何能忍?


    王師遠低喝一聲:“左一左二。”


    左一左二跟隨石破天日久,從來隻有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的時候,什麽時候受過別人的這麽悶氣。他們早已憋了一肚子氣,此時一聽王師遠語氣,哪還不知其意,竟是毫不猶豫,轉身拔刀,揮了出去。


    李衝一、島上川一直凝神盯著王師遠,生怕他有所異動,因此左一左二剛動手,他們便提起了手中的刀,準備接招。然而,左一左二配合已久,心意相通,竟同時將刀揮向了島上川。


    左一左二兩柄刀同時出鞘,同時來到島上川麵前,島上川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隻能舉刀硬接。然而,隻是剛剛接觸到刀鋒,島上川便感覺到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洶湧而來。那股力量似長江大潮,連綿不絕,竟似在那一瞬籠罩了他的全身。


    島上川來不及思考,拚命向後倒退而去,以卸去這股龐大的力道。


    然而,就在島上川自己倒退出去的一瞬間,突然感覺身上的壓力消失了,並沒有如意料中那樣連綿不絕追隨而來。然後,他便不由瞪大了雙眼,因為他突然看到了不可思議地一幕。


    左一左二在島上川倒退而去的一瞬,詭異一笑,竟神乎其技地調轉了這股力道的方向,引導著手中的刀向不同的方向劈去。


    左一指向了李衝一,而左二則指向了黎萬城。


    李衝一剛想抬手格擋,便感覺一股沛莫能與的力量直接衝撞過來,直接衝散了自己的四肢百骸,衝散了自己的生機。


    黎萬城更是嚇得麵如土色,不由啪地一聲跌倒在地。巧的是,正是這一跌,竟卸去了左二的大部分力道,撿迴一條命,但仍是直接在地上滑出去數丈,內腑亦受了重創。


    黎萬城這一下驚恐萬分,不由大叫道:“來人,快來人,快救我!”


    然而,受左一左二一刀之威所攝,杭州分舵眾人僅僅是將一眾人等圍在中間,卻無人敢上前靠近左一左二。外圍的武林同道,此時更是清楚地感覺到王師遠對於背叛存著無匹的銳意和殺氣,即使有人意圖捉住王師遠向林長青請功,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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