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個盹的功夫, 車一路開入港島, 駛上平和山巒,在聶歌信山頂穩穩停下。


    謝擇益正要悄悄將車駛入停泊, 一名西裝男替他接過車, 緩緩駛入後院。


    一陣山風吹來,帶著一點零碎清爽的海風。下了車來, 立刻能望見維多利亞港。


    謝擇益背轉過身, 伸手摟過她肩膀,將她整個圈進懷裏。


    後頭傳來一個女聲,悠悠然諷刺道:“叫nicholson mountain就譯作聶歌信山, 難聽的要死。”


    兩人一齊盯著山腳下的海港笑了。


    過了一陣謝費怡立刻又說:“怎未見上海將edan路譯作鵝蛋路?愛棠愛棠,多好聽。”


    她轉過身, 對謝費怡微笑著說, “rue paul beau也還是叫做白而部路,rue brenier de montmorand也是拗口的白來尼蒙馬浪路,愛棠路霞飛路不過碰巧遇上中文專家。”


    那位法國三太立刻誇口讚道:“少奶好俏的toulousse。”


    謝費怡立刻迴轉過來看她一眼, 帶著一點點刮目相看。


    她心想:雖說前些年同索米爾先生相處,確實將口音拗過來不少。不過倒也沒那麽誇張,三姨太大抵也是找個由頭誇她一下,這點小小技藝也成不了值得誇耀的一部分。


    再往細一點想:任何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較個高下你我, 除了集齊眾多女性,且利益衝突高度集中內宅,再也沒有別處了。不論中外,不論古今, 大抵都是如此;上至宮鬥,下至宅鬥,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鬥爭,就有好戲發生,就能拍五十多集虐心虐身大型連續劇。


    難怪謝擇益會說“她們擅長不開心”且“從未令他失望”。也難怪彌雅從很小時候起便一心尋找機會求葛太太提拔,從這宅子裏脫身出去。


    她抬頭,見謝擇益也低頭看她,眉梢眼底帶著一點心照不宣的笑意。


    胳膊將她圈著,裹挾似的轉過身,齊步走,往謝宅裏去。


    門一開,幾名皮膚黝黑的南洋女傭立刻從花園中奔出來,大唿小叫著“誰迴來了?是少爺?!是少爺迴來了——”


    謝擇益皺著眉頭“噓”了一聲。


    一眾人,不論年方幾何,國籍何處,哪種膚色,皆是一頭烏黑頭發梳作一根發亮大油辮,一身黑洋紗唐裝衫褲,頸上一條沒什麽款式的大粗足金鏈子,腳踩一雙精致雕花木屐,走到哪裏都是一陣清脆無比的“提托提托”響,好不熱鬧。


    火辣辣的熱帶風情。


    一屋子女人不知能否湊足五大洲八大洋三十餘國家,但這大抵就是謝老爺子鍾愛的品味了,實在豔福不淺。


    她心裏喟歎不已。


    幾名女仆退至一旁,經過林致身旁時,此起彼伏的乖巧唿喊她:“少奶!”“少奶好!”


    她臉上掛著微笑。若不是被謝擇益挾持在臂彎裏,她幾乎要立刻同這幾人相對鞠躬。


    謝擇益隨手攔住一個來問:“嗰班人走冇?”


    那皮膚黑亮的小女孩俏生生的點點頭。


    謝擇益又問:“老爺喺邊?”


    她睜大眼睛努力想了想,憋出兩句半生不熟的粵語:“同婁咻姐……”再想了一陣,指了指旁側正對的長廊盡頭,手腳並用的擠出南洋味夾生英文:“……馬殺雞。”


    兩人折身走向走廊盡頭,趁沒人時,她終於小小笑出聲來。


    “笑什麽?”


    “我大概知道她的廣東話是誰教的。”她說。


    “知道得挺多。”謝擇益慢慢地笑了,“還知道什麽?”


    她悶頭想了想,說道:“要是我在這溫柔鄉裏長大,死都不肯踏出家門半步。”


    正說著話,長廊盡頭,兩名女傭替兩人拉開門軸。


    門裏一張貝殼屏風,隔著半透明幕帳,隱約可見後頭並排放著六隻寬闊紅木躺椅,上頭躺著兩個人,腳下兩隻霧騰騰的藥湯木盆,底下腳凳上坐著三名長發南洋人在辛勤操勞,彌雅與謝爵士廣東話裏摻雜著笑聲,自裏頭飄出來。


    喔喔,不是溫柔鄉,簡直是天堂。


    她頓住腳步,抬頭望向謝擇益。


    他輕聲問,“怎麽了?”


    她問:“我是不是應當端杯茶進去?”


    話音一落,一名女傭手上用木盤托著一杯玻璃茶杯走到兩人跟前。謝費怡的聲音不遠不近傳來,朝木托盤一仰下頜,低聲說道:“zoe一定嫌普洱龍井太鄭重,一杯香片,不多不少,此刻足矣。”


    謝擇益還未開口,謝費怡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閉嘴。你就看不得爸爸一點開心。”又衝楚望氣唿唿抱怨:“此名孽子!”


    她被他捏著胳膊動彈不得,轉過來抵住額頭,壓低聲音輕聲問道:“還有力氣?”


    她抬頭看他一眼,從他懷裏掙脫,兩步上前,自女傭手中接過那杯一早備好的溫熱茉莉香片。


    謝費怡立刻感激的看向她。


    謝擇益微笑著噤聲。


    她略一點頭,提起裙擺抬腳跨入,繞過屏風。


    裏頭傳來一聲彌雅尖叫哀嚎:“猴痛!落手太重!”


    按摩師傅以夾生英文說道:“be gentle?gentle, notfort!”


    她克製雙腿肌肉,竭力保持步伐平穩。聽完這一句,身體一僵。


    昨夜謝擇益的聲音仿佛近在耳側,壓抑情欲的氣聲低迷誘人,吐詞緩慢惡劣:“輕一點?輕一點怎麽會舒服呢?”


    彌雅視野好過謝爵士,好死不死在一旁歡唿一聲:“lin……大嫂來了!你臉怎麽這麽紅?”


    她臉上燙得厲害,雙手奉茶,遮掩似的在謝爵士長椅前跪的低低的,“唔該阿爸飲茶。”


    謝爵士哎唷一聲,慌忙從長椅上下來接過茶放到一旁,雙手將她扶起來。


    彌雅遣走那位泰國按摩師傅,坐直起來,十分好心的發問:“生病了麽?最近好多人著涼。”


    謝費怡看不下去了,“彌雅,吩咐廚子做多幾道菜。”


    她立刻趿起拖鞋領命,“一定要叫阿開掌勺做zoe哥最愛的蝦醬通菜與青紅蘿卜排骨湯……”立刻又說:“阿開還會做大嫂最愛吃的蒸沙鰨魚。”


    彌雅還沒出門,謝爵士中氣十足的補充:“煲拿手老火靚湯。”


    說罷,年輕管家取來一封利是,謝爵士眉開眼笑地,雙手遞到楚望手中。


    她剛謝過謝爵士,還未待起身,謝擇益立刻大步上前將她扶起來。


    這時一名西裝中年人進來說:“早晨那位布隆大校再次上門拜訪zoe少爺。”


    費怡即時進來:“zoe有約,那麽我帶弟妹四處走一走。”


    謝擇益立刻說道:“帶她去我房中休息一陣。”


    聽完,謝爵士嘴裏吭哧一聲,迴頭瞥謝擇益一眼,手裏文玩核桃捏的哢擦作響,臉上掛上滿意微笑。


    費怡帶楚望出門時,迴頭高聲問一句:“zoe,可有什麽東西忘了藏起來?”


    楚望還沒顧得上笑,外頭先傳來一陣銀鈴似的女孩子笑聲。


    從屏風轉出去,門外圍了三三兩兩的女孩子,二十歲上下的年紀,身材高挑,相貌氣質俱佳。以英文誇讚:“真好看!”“皮膚好好!”“水靈靈的!”“zoe哥哪裏修來的福氣!”


    隻一人小聲嘀咕:“與林少爺隻三分相像……”


    她稍稍抬頭,看見一名琥珀色眼眸、麵容清秀的混血女孩子,立刻想起彌雅提及的那位“與林梓桐同乘一艘船從廣州迴來”的姐姐。


    費怡立刻瞪過去,一口威嚴英文,儼然教母:“你們母親就是這樣教的規矩?”


    眾人立刻噤若寒蟬,作鳥獸散。


    轉過長廊,費怡抱歉道:“想學洋人大膽開放泡中國軍官,可惜十二歲才跟她母親學會講法語。”


    “既漂亮,又大膽活潑,誰不喜歡?可惜我大哥早有婚約,算有緣無分。”


    費怡歎口氣,無比豔羨的看向她,“我們這一屋女孩,學不成中式淑女的止雅,學不來洋婦的潑辣,中不成西不就,最可憐。多希望自己母親是個地地道道內宅閨秀,也賜我一雙黑白分明眼。”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隻好安慰,“別妄自菲薄。興許許多年後,混血小孩天生高人一等,輕鬆博得人人偏愛。”


    費怡自嘲:“混血?雜種罷了。”


    殖民侵略年代階級分明的產物,連美都是罪過。


    她歎口氣。


    過了陣,費怡又好似鬆口氣:“彌雅自小到大很少像今天這樣失禮。不過我反倒放心……本以為她自去年起隨她那名蔣先生四處出雙入對,早已……還好,那蔣先生還算是個難得紳士。”


    她被費怡一語點醒,這才陡然醒轉:啊,原來我已經徹底變成女人,真是個全新人生體驗。


    兩人一起來到角落兩麵靠海港的房間,除開臨山的窗邊,以捕魚的粗繩結著一張吊床;除此以外,看不出半點屋主人的喜好。窗明幾淨,白牆白床,透窗而入的光線是海天一色的藍,潔淨得宛如屋主人是個性冷淡。


    她走至繩床上坐下,蕩秋千似的晃出去,貼近的一麵牆上掛著兩張裝裱好的相片。


    第一張攝於威廉二世大教堂。無袖長旗袍的高挑女士,長卷發束以絲巾束在腦後,氣質極佳,笑容婉轉自信,將及腰高、一身氣派襯衫馬靴的男童摟在懷裏。


    一看到那位女士沉鬱雙眸,楚望立刻明白謝擇益眼睛生得像誰。


    她不由微笑:這張照片實在珍貴,從各個方麵來說都是。


    費怡說:“很美吧?很少見到如此笑容自信大方的東方美人。聽說爸爸年輕時追求夫人,曾四處遣人去她買過布料的布莊,夫人買什麽料子,爸爸也買一色的花式,裁下來做成各種花裏胡哨的領帶,終於有一天碰上夫人時,領帶‘碰巧’與夫人的旗袍是同款花色,立刻主動上前搭訕……即使至今,仍留存著無數條花裏胡哨的領帶,時時佩戴,從不怕人笑話……當然,也沒人敢。”


    第二張不知由誰抓拍,十五歲上下的少年身著短袖襯衫,紐扣胡亂解開;一條印花短褲,趿拉一雙拖鞋走在不知何處沙灘旁大道上,手裏拿著一瓶可口可樂,中分黑發被風吹得淩亂。不知由誰唿喚,突然迴頭來,嘴裏銜著吸管對著鏡頭,姿態懶倦,笑容肆意。


    那笑裏的張狂少年氣極具感染力,仿佛能立刻穿透相紙。


    楚望也不由得露出微笑。


    費怡在一旁解釋說道:“那時zoe剛從英國迴來,脾氣大得很。請來攝影師父拍全家福,隻缺他一人,眾人載著碩大攝影機開車追到海邊去隻為給他拍照片。從前隻掛著左側那一張。後來爸爸看這張實在好看,死活叫人給他並排掛在這裏——都是他去美國以後的事了,興許他至今都沒來得及發現。”


    楚望偏著頭,迴想起在喬公館窗外第一次見他的情形——那時大約已懂得如何掩藏周身鋒芒,以一雙眼睛去洞察世情。


    迴過頭來,見費怡仍立在屋中央,她輕輕咦一聲。


    費怡立刻笑說道:“zoe不喜歡有人進他房間,也不許碰他東西——這也是爸爸訂的規矩,不知是否也是他提出的意見,就像他不喜歡有人稱唿他小名。”


    她試探一問:“……阿正?”


    費怡點頭,立刻微笑了,說,“zoe六歲時,夫人去世,他作了首英文詩抗議爸爸,同時抗議任何人叫他‘阿正’。”


    楚望立刻來了興致:“什麽詩?”


    費怡吃力想了想,“不大記得了。似乎有幾句叫做:‘等我以後有了妻子,決不使第二個女人出現使她生氣;陪她去所有有趣的地方,而非‘明年我就來倫敦接你’;那時我已足夠高大,能讓她坐在肩上偷看鄰居吵架,替她摘取籬笆最頂上的薔薇;同她講話時會低頭彎腰,任何事都會溫柔耐心……我會在新婚之夜問她是否喜歡與我親吻,隻準許她一個人叫我的名字為‘阿正’……’”


    楚望“哎呀”一聲,想不到謝擇益還有這樣的純情年代,不由咯咯直笑。


    門外輕輕叩響,謝擇益一手扶靠門框問道:“什麽使你這麽開心?”


    她輕聲問:“就要出發了麽?”


    他嗯了一聲,“如無例外,下周二一早。”


    費怡說:“我去廚房看一看菜幾時做好。”


    謝費怡閃身出去,謝擇益走進屋來,攏上房門。


    她在繩床上晃蕩,突然輕輕叫一聲,“阿正。”


    謝擇益腳步一頓,“怎麽了?”


    她控製不住,又是一聲,“阿正。”


    謝擇益望向她,“嗯。”


    “過來讓我抱一抱你。”


    謝擇益微笑,走過來將她整個箍進懷裏。


    她將臉貼著他胸口,“阿正。”


    感受到謝擇益歎息自胸腔傳來,“謝太太,你這樣……”


    “嗯?”


    “……會使我忍不住想要犯罪。”


    謝擇益單手托著她的腰,將她整個抱離繩床,噙住嘴唇吻了上去。


    她腳尖離地,失去支撐,被他親得“嗚——”了一聲。


    謝擇益扣住她腦後頭發,低頭,嘴唇向脖頸尋去。


    她有點慌亂,大喊:“謝,謝擇益!”


    謝擇益聲音頗為無辜:“嗯?”


    “你這樣我會變得很奇怪……”


    甕聲甕氣的低音從她頸間傳來,“不喜歡麽?”


    她立刻失語。


    女傭及時敲門:“請少爺少奶下樓用餐。”


    謝擇益唔一聲,迴頭答應:“立刻就來。”


    她趁機從他懷裏溜出來。


    謝擇益從後頭微笑跟上。


    剛下得樓梯,便聽得謝爵士教訓兩名吵架姨太的聲音遠遠傳來:“ana與felicia今日又頂頸呀?”


    兩名姨太各自嘀咕了許多聲。


    彌雅與一位妹妹即刻為各自母親開脫:“她兩最要好,拌嘴罷了!”


    “對嘛,一家人,最緊要的就是開開心心。”


    楚望臉上立刻又掛上微笑。


    謝爵士哼哼兩聲,“zoe與linzy喺邊?”


    費怡笑道:“那不是來了?”


    謝擇益從後頭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拉著她落座。


    席間眾人目光皆落在她身上,神情各異。彌雅立刻熱情示好,吩咐女傭,“替少奶盛兩塊蒸沙鰨魚。”


    費怡以眼神製止女傭,不動神色讓女傭盛了兩大盅老火杜蓉豬腰湯放到兩人麵前,柔聲說道:“先喝湯。”


    她埋下頭,強裝淡定的喝起湯來。


    謝爵士突然問道:“幾日就走咗?”


    謝擇益喝著湯,隨意應了一聲。


    一名姨太頓時來獻殷勤:“那可要多做一些你愛吃的菜。家裏的菜,往後就難吃到了!”


    周圍幾日連忙附和。


    楚望勉強將聽力從廣東話切換作德語,強忍笑意,心想,打小生活在這樣語種駁雜的日常環境,實在很難不練成精通十國語種的語言天才。


    她嚐試了一下阿開師傅的通菜與青紅蘿卜湯,突然心中一動,抬頭問道:“能否問阿開師傅討要一份蝦醬通菜與骨湯的食譜?”


    桌上眾人一愣,費怡立刻笑著說道:“當然!”爾後喚來女傭:“去請阿開師傅。”


    楚望抬頭去看謝擇益,發現他正手執湯盅與勺子靜靜盯著自己,帶著點笑意。


    見著這一點笑,她才後知後覺自己竟從未試著了解過任何人的口味偏好。


    這是第一次,仿佛開了竅。


    人心都是肉長的,沒人會不渴望付出的柔情能得到溫柔迴應。


    謝爵士看著這小兩口眉來眼去,實在樂的開懷。


    當初不過以為謝家理承了她這份救命大恩,理當將她當做恩人。


    直至此刻方知不止是恩情——這兩人兩情相悅。


    謝爵士至此徹底放下懸著的一顆心,眉開眼笑,心滿意足的喚來管家與女傭,作主去替兒子兒媳打點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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