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徐少謙合上門, “‘征服者總是愛好和平’的那一類戰爭?”


    “是的。亞述圍攻拉基什, 拿破侖進入耶拿,elliot開入廣州, 睦仁與尼古拉斯二世奪取朝鮮半島與遼東半島。如果這一切不廢一兵一卒就能辦到就好了, 畢竟‘政治家都愛好和平’。是這個意思麽,徐先生?”謝擇益無所謂的笑道:“在舉世聞名的科學家眼中又是怎麽看?”


    “軍事家與政治家目的或許不同, 但全世界科學家不論聞名與否, 在這件事上,永遠隻有一個陣營。”徐少謙側身對著他,微微眯起眼睛, “你呢?七年條約,冒著革職與再入獄的風險, 你的陣營又是什麽?”


    謝擇益微笑, “與你同她一樣。”


    “一樣?”徐少謙也笑了,慢慢移步至一副投影地圖前,“英國百多年來的武力陸續用以為商業開道, 宗教文化傳播,而中國仍還要選擇被誰打,因為無法逃脫挨打的局麵。人有文化認同與趨利避害的本能。這一切,以及你的職業均決定你無法與我們相同。怎麽會一樣?”


    謝擇益隨他轉身, 紅色投影儀光線映到兩人身上,有短時間的視覺刺激。


    他花了兩秒適應過來,接著說,“確實不會完全相同。幾百年來歐洲人所追求的戰爭, ‘是政治的繼續’,是‘對敵人的全部疆域、財富和民眾實施打擊’。戰爭是兩股活的力量之間的衝突,是有來有往,是過招,是‘接受美學’。故而兩方之一的絕對忍受無法成為戰爭。因此戰爭亦不過大規模相互狩獵、饑餐渴飲、自相殘殺、以暴製暴罷了。流血、犧牲,都是理所當然,無人值得同情或譴責。暴力角逐裏,弱者被強加意誌,無可厚非。還有什麽能比人類這種狩獵更為殘忍?又有誰有辦法阻止它?”


    “至今沒有。即使是最高明的軍事家。”


    “有句話叫……”謝擇益艱難的思索了一陣,眉頭緊鎖,仍背不出那句中文原文,故隻好以英文替代,“the supreme art of war, is 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不戰而屈人之兵。”


    “是的。可是一旦開戰,就不再存在這種理想態。”


    “沒錯。因為戰爭裏充滿可能性、概然性,幸運與不幸,危險、勞累,難測的情報,複雜的計算。不存在正確解,不存在絕對值。”


    “故而戰爭在所有人類活動裏最趨近於賭博。”他說,“當政治的努力與外交手段均不起作用,國際法也宣告失效的時候,在這種狀態裏,隻有頭腦博弈,隻能感情用事;是不斷升級的,有如脫韁野馬的暴力賭博。”


    徐少謙感到十分意外,於是椅子退後看向他,表示洗耳恭聽。


    “賭博何須太多深思熟慮?更多時候需要勇氣,賭徒博弈的勇氣。”


    徐少謙見他如此比喻,笑了,“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這場豪賭若是輸了,賠上的可是疆土、財富和百萬人性命。”


    “那麽為什麽要輸?既然無法選擇不被侵略,為什麽還要質疑手頭武力是否正義,手段是否血腥?戰爭不是貴族決鬥,徐先生,歐洲人十七世紀就已經扔掉白手套。百多年來中國人挨的打還不夠多嗎,為什麽還不反擊?”謝擇益眼裏仿佛燃灼著烈焰,“徐先生,我請問你,當初為領導這一支秘密隊伍,將半個皇家學會帶至遠東的初衷是什麽,僅是為了不反抗,不戰而屈人之兵?可是戰爭裏有無數種可能性,它不可控,它感情用事,它是暴力,它是活的,它是豪賭。你這樣一位極善思考的人,當初在做下決定時,怎可能完全的決定‘不用它’?”


    徐少謙反問道,“你對它知道多少?”


    “多少?無非一種威力極強的武器。十倍,百倍……千萬倍於grandm炸彈,我不清楚,那又如何?戰爭無非death feast,以暴製暴。”


    “以暴製暴……”徐少謙不由為這番言論側目。反複迴味這四個字,轉而問道,“可你願意看到你的妻子滿手染血,成為引導這場暴力的犧牲品嗎?”


    謝擇益微眯起眼,試探問道,“你對她興許了解比我更多。”


    徐少謙亦謹慎迴看他。


    即便在語言觸及到那個武器時,這位年輕敏銳的教授也並未出現如此警惕的神情。


    謝擇益立刻體會到這個神情的含義,即刻說道,“她似乎正獨自背負著一個太過沉重秘密卻無人與之分享傾訴。而以她性格,即使她自覺罪惡深重,卻仍義無反顧去做了。隻因她認為,這件事,除了她,沒有旁人能做到。”


    徐少謙沉聲問道:“你如何能知她無人共享,隻有她能做到?”


    謝擇益靜靜看著他:“徐先生,你知道‘一戰是化學家的戰爭,二戰是生物與物理學家的戰爭’,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嗎?”


    徐少謙不則一聲,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意味著,即使明知此行充滿無數可能性、概然性,幸運與不幸,危險、勞累,難測的情報,複雜的計算。不存在正確解,不存在絕對值;危險難關重重,至最後收獲的隻是徒勞、失敗,甚至滿身惡名與兩手鮮血,她仍去做了。這是瘋狂嗎?感情用事也罷,暴力也罷,她押上一切去進行一場豪賭,隻因這或許是黑暗裏唯一一點微光,而始終要有那麽一個人去追隨這點點微光,向更深的龍潭虎穴中果斷前進……”他微微仰頭,“這不是暴力哲學,這是生存哲學。即使以一介殘缺傴僂之身殘喘的活著……也還是要活下去,不要被同類徹底蠶食。”


    “她有她的一己孤勇。興許她所誕生的地方注定她無法切身體會戰爭與侵略的殘酷,那麽便讓我這親曆文明踐踏豺狼之吻,暴力哲學的忠實擁護者告訴她應當如何殘忍。倘若真輸掉這場豪賭,我便是她最大的幫兇,是她的共犯,是她的劊子手,地獄也同她一起下。”


    “這就是她告訴我的。遇見她以前,我活得消極,麻木而慣性,早已學會不動聲色看這地獄裏一切盤剝掠奪。可是多幸運?遇見她時,我才知自己一顆心髒仍舊炙熱跳動……”


    ——


    “他……還說了什麽?”


    徐少謙抬頭看她一眼,微笑道,“還說了什麽?最近總覺得年紀大了,記憶力衰退。你自己去問他吧。”


    教堂鍾聲打響,她有些著急。


    張了張嘴,徐少謙卻製止她道:“再不去教堂來不及了。”


    她隻好作罷,一陣泄氣。


    徐少謙無奈笑道,“你不是來請我作為你師長攜你走進教堂的麽?”


    她一愣,整個人傻掉。


    怎麽連這件事都忘了……


    “不過我也許不太適合。”徐少謙低頭向她示意自己的腳,笑著說,“我擅自為你請來一位更合適的人選。”


    他說罷迴頭,恭謹、立馬又打趣的喊道:“dear prof. lutherford!”


    大老虎自人堆裏頭迴過頭來,先看看楚望,又看看徐少謙,背著手走過來,“哦?據說我要充當一名教父?”


    楚望一看到他那兩撇花白大胡子,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


    盧瑟福笑著對徐少謙說:“看來我的學生的學生並不太喜歡我。”


    楚望連忙搖頭,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我隻是太開心了!”


    徐少謙拿中文說的十分頑皮:“你的偶像大老虎,是你的grandmaster。”


    楚望笑出聲來。高興的。


    盧瑟福紳士的伸出手將她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托起,慢慢走向教堂。


    身後眾人亦緩緩跟上。


    教堂門口,一個身材高挑的金發白人女郎牽著一左一右兩個著了禮服的糯米團子走過來,將百合花束遞至她手中,向她與盧瑟福分別擁抱後,便自側門偷偷離開。


    掩住的門裏可看見謝爵士立在第一列最角落,春風滿麵的同港督談天;謝擇益正在教堂中從容安靜的等候;衣著華麗高雅的眾人均在耳語,時不時有低低女子笑聲……


    花童將她裙擺拾起,楚望與盧瑟福一左一右推開大門。


    一瞬間,所有人迴過頭,安靜下來。


    熱帶陽光從彩繪玻璃照進來,落到紅毯地上,她身上。


    謝擇益亦迴過頭來望向她,定定看著她,一動不動,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她腦內迴想著剛才徐少謙同她說的那一句話,看向謝擇益,心咚咚直跳。她仿佛正在穿行時空隧道走向他,因此這條路仿佛有一百年那麽長……


    甚至渾然不覺神父已在發問:“是誰將新娘交給了新郎?”


    盧瑟福道:“我,盧瑟福,以整個皇家學會之名將新娘交給新郎。”


    有一小片區域傳來小小尖叫——


    “天哪,皇家學會會長!”


    “盧瑟福教授!”


    ……


    楚望迴過神來,自己的右手已在一片驚歎聲與豔羨目光中,由盧瑟福交到謝擇益手上。


    她聽見神父問謝擇益:“你願意娶麵前這個女子為妻嗎?”


    她聽見他說:“我願意。”


    接著又說,“無論貧窮或是富有,健康抑或疾病,順利抑或失意,美貌抑或失色,謝擇益承諾始終愛她,尊敬她,照顧她,珍愛她,接納她,保護她,始終忠於她,直到離開世界,至死無悔。”


    神父無奈,眾人都被他急躁搶詞逗樂了。


    一片歡笑裏,謝擇益雙眼始終未曾離開過她,語氣輕而肯定。


    神父轉向她,甚至不知是否已經發問。混混沌沌裏,她隻聽見自己緩緩對他說,“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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