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太太的公寓是派克弄一棟鬧中取靜的石庫門洋房, 與新天地僅幾分鍾車程。因為知道她喜靜, 愛念書算術,不願有人打擾, 便將屋頂第三層帶花園的獨立小套間收拾出來給她住。住進葛太太家以後, 再沒有福開森路那日日夜夜從樓下浮起的各種聲音——各樣電車隆隆聲、汽車馬達嗡嗡響、學校上下課堂的撳鈴聲以及工匠修築新房的捶鋸聲——朦朦朧朧的、恍恍惚惚的聲音,都沒了, 安靜得整個人直往下墜下去。


    樓頂的紫薇、淩霄與月季生的極好, 一叢一叢的,從花壇裏順著牆壁爬下去,爬下去, 直墜到兩棟樓間的過道裏。她每天躺在樓頂躺椅裏算數據時,能一眼望見院裏的冷鬆、院外街道上的梧桐與過路的行人。


    她搬過來以後, 去市政廳更改常住地址時, 第一時間也委托市政廳將地址給玻爾發了一封過去。很快她就收到玻爾的信件,大約是一封寄送給多人的模板信件,上麵寫著:“第一階段實驗暫告段落, 等待香港最新進展與消息前,g組全成員等待港口通航後返迴香港,i組個人數據尚未處理完全的可以來實驗室處理後續數據,已經完成的, 可以暫時在家中休息,或是前來協助其他成員完成;其餘組工作照舊進行。另,鑒於租界內及上海市時有動亂,許多飯店商鋪關門, 飲食及出行受到影響的研究員,可以向我致信登記姓名,研究院將免費提供一日三餐。”


    她去過研究院兩次。


    第一次時,所有人都表現出了額外的關懷。她很清楚這是個什麽時代,中國人又有著什麽樣的地位。她從不奢望在一個諸多國家接連出過排華法案以後,她能代表自己的同胞,在研究院這個小生態圈裏贏得太多地位。但是一旦出現了什麽悲慘事跡,人總是很樂意表達自己的善意。她一整個上午都在一一接受來自熟悉或者不熟悉人的善意關懷,根本沒有人將手頭工作勻給她做。


    沒多久,上海市周圍數千市民義憤填膺從四麵八方湧向租界,造成前所未有的混亂局麵。租界當局及六國公使不得不出麵,讓上海市大小報紙都刊載了日捕股即將嚴懲紡紗廠失職官員佐久間、藤間及十數位日捕股軍官,理由是他們“縱容反人類生物學研究院在公共租界進行喪心病狂的研究”。工部局一部分陪同日本研究院返迴日本,另一部分,少許調度至台灣抑或迴國,經曆了一次大換血,已沒有多手伸向研究院。刊載日軍軍官失職事件當天,研究院餘下的日軍也撤離;而另一位剛從英屬東南亞抵達上海的陸軍上尉赫德代替謝擇益接管研究院。


    第二次去研究院時,租界內外電車已經徹底停運,她隻能坐葛太太給她安排的車去。下車後,她看到研究院門口立著的高大黑軍裝的背影發了會愣。等轉過臉來時,卻是個金發綠眼、兩側發際線後移的典型英國人麵孔。她迴過神來,從他身後走過去時,正巧有人在問他:“之前那一位軍官呢?”


    他說:“噢,tse嗎?我們這位曾起誓對帝國肝腦塗地、絕無二心的兄弟會優秀畢業生,前途無量的軍人,最近恐怕涉及到一點政治問題。在他能在六國公使麵前,讓英國當局給予工部局另五國一個合理解釋以前,恐怕要吃點苦頭了。”


    她站著聽了會兒,直到赫德迴過頭來,注意到她胸前的金鑰匙。她默默將金鑰匙塞進衣服裏,使之緊貼著自己的皮膚;在赫德向旁人打聽起她與謝擇益的關係前,轉身走了。


    短時間內她沒再去過研究院,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家裏,用最高的效率去寫那一篇“窒息效應”原理的論文。費米與奧本時不時會帶一些小禮物來看望她。費米妻子在上一次開放港口時抵達了上海,所以兩人攜帶的禮物裏時常會有一些費米自家做的烤餅幹。兩人每次都會邀請她去酒吧或舞場玩,無一例外的都被她拒絕。拒絕理由是:“我姑媽管教十分嚴格。”兩人也不強求,不過奧本時常也會就這棟氣派的石庫門洋房打趣她:“原來中國上等人家的姑娘也是保守派。”


    白人社會向來將工作與私人消遣分得十分清楚。融洽的同事關係不等於交往從密的朋友,即使現代社會,也很少有同事下班結伴去酒吧或是俱樂部。對於年輕男士來說,下班以後的消遣屬於私人空間,大約不會願意分享給一位關係並不甚密切的同事。除非另有企圖,否則算是越矩。兩人肯邀請她這樣一位異性同出門遊玩,要麽是將她當做交心朋友,要麽就是覺得她最近受到打擊太多,還挺值得同情的。無論哪一種,她覺得十分難得,並都心懷感激。


    這些都被葛太太看在眼裏。有一次便同她說:“有朋友請你去玩,放心去就是,我請幾個人將你遠遠跟著。”見她仍舊搖頭,便問:“如今也不是個好時候,有錢的,人人都往上海外頭跑,誰趁這個時候進上海來?上海這地方,能三天兩頭上我這來的,全是些上了年紀的糟老頭子。別人家女孩兒十五歲便放出去交際了,你也快十六,老在家呆著也不成。”


    她便指指自己頭上沒好全的疤說:“我這樣能上哪去,去哪兒不都挺嚇人的?還是呆家裏的好。”


    家庭醫生請的是日本人。沒過三周,便將她傷徹底養好了,看不出受傷跡象。她也仍舊一整天一整天躺在樓頂花園裏書寫東西,不肯往院子外挪半隻腳。葛太太恨其不爭,好幾次叫穗細旁敲側擊的同她說:“葛太成天抱怨,謝老爺子來上海好幾周了也沒見著他人。想是為謝擇益的事忙的腳不離地吧?這事若是早一點同他說,多找些人多花點錢也就遮掩過去了。偏生這事鬧得這樣大,不止上海市民、工人與商人,明處鬧太狠了,沒法從暗處下手……”


    隔幾天又請彌雅來說:“我媽與我三媽媽都責怪我爸,說他要是早些同意他交女朋友,指不定現在已經抱上幾個孫子,也不愁老謝家沒後……將我爸氣得吹胡子瞪眼。”


    楚望隻問道:“他會受到什麽懲罰?”


    “不就是自作主張,不服從上司命令,和日本人對著幹而已嗎,哪裏會受多重處罰……”


    彌雅自己也知道英捕股若是想要大事化小,自然要將罪責往他頭上推得一幹二淨,像日本一樣。偏偏謝擇益身份特殊,在近幾月,所有事情處理上幾乎完全偏向了中國而非他許諾過誓死效忠的英國;所以最簡單的方法便是將所有罪名統統往他頭上冠,逼他在六國公使麵前承認自己的罪責,英捕股其餘人自然成功脫罪。


    說著說著,彌雅被她的話講的有些欲哭無淚,“蔣先生說,吃苦事小,最後能好好的迴來機會也不是沒有,隻是難了一些……至於多難也沒同我講,linzy,從前我最怕他在外頭找個嫂子脾氣不好,仗著自己是長房媳婦處處刁難我媽媽,所以找蔣先生慫恿葛太太撮合你與我哥。全世界沒人比我更想要你嫁我哥了,可是linzy,你比我清楚這事有多難。若是你遇見別的更好的人,你便將他忘在腦後頭,畢竟這對他也不是頭一遭了。他這人花花腸子最多,最壞了,他罪有應得。不論你做什麽,他都不會怪你的,不一定發現是他,就非得等他。”


    她也有些哭笑不得。她每天好好的寫自己的論文,幾時就說過要等謝擇益了?她與謝擇益還沒正式確認過關係呢,甚至她一個月前才發現自己喜歡謝擇益這事,還從未告知過任何人。怎麽偏偏就給彌雅與葛太太講的她就要一輩子不撞南牆不迴頭似的?


    很快許小姐也能出院了。出院當天,葛太太替她給許家送了些禮物過去後,有電話過來請她,說是商務印書館安排對她與許小姐一次特殊的采訪。她乘葛太太安排的車去,許小姐則是林梓桐送來的。送她到門外後,他就開車走了,隻說等結束時再來接她。彼時已經入夏,上海的初夏天裏,許小姐仍舊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手上戴著一雙白手套。正式采訪時,報社的人將膠片機與盤式錄音機拿出來以後,她極為自然的摘下麵紗,露出麵頰。


    楚望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其實即使她戴上麵紗,也能看見她從前那極好看的桃花眼已經沒了;除了消失的雙眼皮,睫毛也已經看不見。可她摘掉麵紗時仍舊十分自然的同報館工作人員微笑,打趣說:“若不是怕嚇著街上的人,我便像從前那樣穿衣服。我這是積德造福上海人!”


    參與采訪的除了商務印書館申報的專員,還要兩名法國□□記者。所有采訪記錄都會翻譯過來,從太平山天文台發往法國,於第二天刊載;而錄音與錄像,則會作為與六國公使對峙的證據之一。


    聽說這一點之後,楚望直接用法文同法國記者複述了一遍南通縣小男孩到最後曹麻馬場的一切,除了那兩位地下黨女孩的真實身份。在她的故事裏,她們就是兩個普通不過的愛美、有教養、漂亮且愛跳舞的年輕上海女孩,與旁人沒有任何區別。


    她也替許小姐翻譯了一次,采訪結束的同時,法國記者也幾乎可以立刻托人將所有錄音與材料送往香港,節省了許多時間。


    商務印書館的專員與法國記者再三感謝她時,她笑道:“那座在多國諜報混戰中攻無不克的天文台與長波電台的改建者是我的老師。作為他學生,怎麽也要為他爭點氣吧?”


    她在商務印書館門外陪許小姐等林梓桐。臨上車前,許小姐重新戴上麵紗以後,衝她感激微笑。當著林梓桐的麵,許小姐對她說:“還有謝先生。我們都十分感激他。”又鄭重的看著她說:“若我們勝利,一定不會叫他有事……而且這一次,我們一定會勝利。”


    第二天,法國《世界報》刊載了一篇名為《遠東租界升起的六國國旗,被用來掩護在中國的所有流氓》的采訪。采訪披露了以日本近幾月紡紗廠醫院種種罪行為核心的、租界各國幾十年來在上海租界做下的種種侵略暴行。報道一出,在歐洲範圍裏掀起軒然大波。一位頗有影響力的法國經濟學家在聽說,有人在外灘立廣告牌:“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及英美軍官動輒打罵中國苦力,有人因黃包車夫聽不懂英文,動輒場砍下他手指時,既痛心又憤怒的批判:“殖民者在殖民地的橫行霸道,風度全失,惡劣程度簡直聞所未聞!”


    國家醜聞從歐陸傳到亞洲,作為中國唯一受國際認可的政府,南京方麵受到極大壓力。於此同時,總工會悉心策劃數月的一次武裝行動,從商務公所向租界工部局悄然展開。這一次的行動,就組織有序度、影響力、顧慮周全程度與時機而言,都遠勝從前無數次……


    與此同時,上海各界民眾、商人、銀行家也從上海各地湧向租界工部局,提出激烈口號:要求外國兵艦推出上海,要求撤換各國領事,要求工部局由中國人接管,要求取消治外法權、修訂不平等條約。


    自此,“上海”二字成為全世界報紙中的大字標題,倫敦、巴黎、東京和華盛頓的目光都轉向這個揚子江口的大都市。多國記者稱:“這次的事件,已經從地方的性質變成了國際的關係。”


    ——


    由於外麵動亂得太厲害,葛太太也不再強求她能出門去交際,而是叫穗細將她禁足在家。其實根本無需禁足,她本也不會出門去。整日在家閑呆著,沒多久,那一篇《窒息效應》理論也已經修改成稿。


    之後無所事事的時間裏,她都拿看書讀報打發時間。既不能上網,也沒電視可看,家裏就那麽幾份報紙,每一份都被她翻來覆去看個無數遍,一個犄角旮旯也不放過。除了日複一日的亂動與鎮壓亂動以外,某某家某公子海外學成歸來,某某千金與某公子喜結良緣等等花邊新聞也將她眼睛幾乎看得長針眼。


    唯一某兩天看到了點不一樣的新聞,一則是一九二九年度伊麗莎白金冠獎的授權頒獎嘉賓,特別將一個頒獎儀式設在遠東香港,頒給香港大學物理係教i tsui。她從報紙上看到了徐少謙獲獎的榮譽獎品照片,除了證書與幾千英鎊的獎金外,還有一枚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由拉丁文鐫刻的“專有命名”鑽石戒指。這枚戒指在白金鑽托上嵌著一顆三點七三克拉的淡藍色鑽石、白金指環內側鐫刻著拉丁文“n’antares’”(心宿二)和“1929”。這份報道末尾戲稱:由於“心宿二”是天蠍座α星的學名,所以恭喜徐來教授喜獲一個天文學界綽號——“阿瑞斯的敵人”。


    另一則則是,經過日本科學家及兩千工作人員艱苦努力,曆時二月有餘,於福井成功建立世界第一個慢堆核反應電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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