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院i組眾人持續兩周腳不沾地, 楚望也好幾天沒睡舒坦。石墨台的搭建與圖紙的修改幾乎同步進行。連續幾日在研究院通宵的熬著, 困了就在球場看台上歪著,基本沾了椅子立馬入夢, 睡不了半個鍾頭立馬有人拿著圖紙上的錯誤來問……就這麽斷斷續續, 十來天之內隻迴去過福開森路兩迴,加起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睡足三十個鍾頭。


    唯一讓她覺得不自在的是, 自從i小組內部夜談之後, 她突然受到來自佐久間對她的格外關注。在操場中央琢磨圖紙時、出入研究院擦肩而過時……許多次她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一迴頭,都發現佐久間都遠遠盯著她。那眼神說不清道不明, 意味深長、帶著一點覬覦一點窺探,跟男女之間的欣賞與仰慕毫無關係。


    每一次, 她對上佐久間的眼睛, 那眼神都使得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奧本海默曾有一次直言不諱的表示:“少佐先生,我認為你的存在打擾了我們的實驗進展。”


    佐久間則死皮賴臉的說:“我遠遠觀瞻一下,哪裏算幹擾了?”


    “我想你來之前應該過目過聯合保密章程。”


    他繼續笑嘻嘻的說:“一則, 我看不懂你們的研究;二則,我對你們那位女科學家的興趣可比科學要大多了。要是她親自來請我離開,那我說不定會考慮一下。”


    幸得謝擇益走前特別囑托過,往返都有汴傑明接送, 其餘大多數時候都同研究院眾人呆在一起。假如佐久間真的想造次,也遍尋不著機會。


    鍋爐平台初見雛形後,實驗棚也需要從簡易棚升級加高為更為穩固的建築。為此,某一周內, 一些價格低廉的苦力中國工人被請進研究院修築實驗台,由佐久間帶領的一隊日軍與一位中尉帶領的英軍則作為監工在一旁看守。接觸機會變多了,工作間隙,她時不時會受到來自佐久間的幹擾。


    正對汴傑明幾乎寸步不離的把守,佐久間手裏拍打著監工用的辮子,笑得意味深長:“看來我們的謝上尉對你十分上心啊。說來也對,上海確實不安全,尤其是對一位頗有姿色的,獨身的中國女士。”


    他特意強調了“中國”二字,顯然是意有所指。豐源弄確實有一位頗有姿色的中國女士遭遇過不測,不過這事除了當事人外,隻有他與他部下與楚望知曉。他是肇事者,卻明目張膽的在目擊證人麵前津津樂道的炫耀他的暴行,隻因他實在有恃無恐。


    自打在日本人麵前誇下海口,研究院人人神經高度緊繃,大部分人許久都沒睡過好覺了。尤其是楚望,累到極致,根本無暇顧他,見了佐久間也當沒看見。但隻要稍稍歇下來,佐久間幾乎每一次都會抓住機會靠近前來同她搭話。


    “感覺怎麽樣。”在那次夜談後的第二周,某一天,佐久間坐在她隔壁看台上,莫名其妙的問出這一句。


    她本不打算搭理他,隻眯著眼睛遠遠看著球場中央的圓球形平台搭建進度。她身後看台上也幾個別的組的組員也歇下來在聊天,操場上巡邏著英軍與別的研究員。她累的不想在挪動位置,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至於不安全,便由著他說,權當聽不到。


    佐久間接下來又補充了一句:“上周陛下的電報,他們給你看了吧?”


    楚望心裏一驚,扭頭盯著他。


    佐久間嗓子裏哼哼笑兩聲:“聽說太平山頂有一座很厲害的天文台。英國人申請在租界裏建長波電台未遂,你的親愛的老師親自操刀,將太平山頂的天文台改作軍用長波電台。”他沉下眉頭,嘴仍在笑,似乎背誦報紙上什麽內容似的說:“‘從太平山頂發送的電磁波,幾乎沒有盲區。在香港這個多國間諜爭相奪食的地方,幾乎被各國間諜視作死敵。’”接著拍掌讚歎了一句:“好厲害哦。”


    她臉上一根筋抑製不住一抖,“然後呢?”


    “你不會覺得惋惜嗎?”佐久間無比惋惜的撇撇嘴,“即使知道我們對你提出的要求虛與委蛇,你卻仍舊不得不履行你的六周諾言。真可惜啊大科學家,女科學家,我都替你難過。看了那紙電報,你一定很想手撕了我們吧?可是你隻能忍著。”


    “確實該手撕了你。”她給了他一個無比平靜而又明媚的笑,“並且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佐久間聽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惹得路過的搬工與研究人員都不由得側目。一隻遠遠守著她的汴傑明也一驚,帶著幾隊人守得更近了一些。


    “我保留你幻想的權利,我親愛的中國女科學家,”笑完,他神色又一沉:“你知道嗎,我對你的興趣可比對科學實驗要大多了。”佐久間一邊說著,一邊順著她的目光往汴傑明過去,“那位上尉對你可真是無微不至。看來他也知道,我對你有多麽感興趣了。”又探過頭問:“知道為什麽感興趣嗎?”


    她盯著地麵,眯起眼睛,一笑,“哦。我不想知道。”


    佐久間絲毫不覺得受挫,略一躬身,“為我上周對你的輕蔑表示道歉。”又說,“像你這麽優秀的女科學家,理應得到更多優待。你明明應當是光芒萬丈的!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你的國家能帶給你什麽呢?庇護?名聲?一樣都沒有!多麽令人失望!”


    她低下頭突然笑了,不說話。


    他表示完遺憾,接著又循循善誘:“我們天皇陛下可是十分重視科學的。日本帝國的生物學,迄今為止,在全世界範圍都是領先的。事實上,陛下本人就是一位絕無僅有的偉大生物學家。假如你肯放棄中國國籍,天皇陛下一定以極高禮遇接待你。”


    楚望一挑眉毛, “比如什麽樣的禮遇?”


    見她似乎來了興趣,佐久間說:“你會有自己專門的研究室,有專門的助手。假如研究取得進一步成果,天皇陛下一定親自為你授文化勳章。不過,這得建立在你放棄中國國籍,選擇加入日本國籍的基礎上。”緊接著他又笑嘻嘻的補充了一句:“最簡單快速的方法,就是嫁一位身份顯赫的日本丈夫。”


    他說最後這句話時,不由自主的打開雙手,以示自己就是他所說的“身份顯赫”。


    楚望心裏暗笑:你們天皇大人那個變態戰犯?老子信了你的邪!


    又有一次,她計算完“鍋爐”承重後,任務分發下去,i組成員指點建築工人搭建石墨台時,她得了空退到人群最邊緣。眾目睽睽之下,佐久間突然沒臉沒皮的問:“我們優秀的大女科學家,有沒有興趣嫁個日本人?”


    她看也不看他:“沒興趣。”


    佐久間幾乎對於這一點有些難以置信:“可是為什麽呀?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中國女人想要嫁給我。甚至在我對她們做出有些粗魯的事情之後,她跪在我麵前,哀哭著,乞憐的看著我,讓我帶她們走……”


    他一邊說著,一邊學著女人婉轉嫵媚的舉止,無比深情的演繹起來。隔了一會兒,又哈哈大笑起來:“當然,我隻是開個玩笑,你可別當真。畢竟,在有著人質情結的東方女性心目中,白種男人有令人著迷的魅力。他們高大威猛又孔武有力,他們有非凡男子氣概,他們強勢的將你抱在懷裏,一次一次吻你,讓你掙脫不開,直到你融化在他們的臂彎裏……”


    佐久間一邊講了,一邊旁若無人、繪聲繪色的演繹著,仿佛懷裏真的摟著一個東方美人。惹得幾個日本人哈哈大笑的同時,一位法國女研究員不當心聽到了,忍不住皺著眉頭罵了句:“真變態。”


    他不惱,咯咯的笑了,迴頭問楚望:“還是那位長著東方人臉的英國軍官是不是這麽使你著迷的?”


    他言語輕浮,卻又構不成什麽天大的罪;調戲的對象也隻楚望一個,統共也說不上幾句話,也沒對旁人造成什麽大困擾。


    楚望累得半死,根本無暇顧它,隻當他不存在。


    不過當天她還是被那位女研究員拉得離他遠遠的。隔天,女研究員告訴她:她在二樓監聽室的朋友告訴她,許多日軍都有些精神問題。特別是那些年紀輕輕卻軍銜頗高的,小小年紀,手頭不知沾過多少鮮血,不變態都難。


    楚望卻發現,佐久間對中國人有著奇怪情結,倒是和變態與否無關。但卻不知僅他一個人如此,還是日本軍隊從小就受了這類思想洗腦。許多次的,佐久間都對一個問題十分執著的表示不解:“有時我都不知道你們中國人心裏怎麽想的。日本與中國難道不該是好朋友?黃種人難道不應該聯合起來對付白人?”


    她從前曾聽說過,一戰才剛結束,日本就已經做起對抗歐美的第二次戰爭的準備。不論百姓米糧稀缺到何種程度,日本陸軍部總是照數屯糧,甚至很早就做起了東亞共榮圈的夢想。


    以前,這類事情隻是存在於史書上天方夜譚似的內容,如今卻淋漓盡致的體現在了這個叫做佐久間的人身上。她曾不止一次聽他鼓吹:“中國人要聽日本指導,不要受英美人欺騙。日本陸軍是對付俄國的,海軍是對付美國的。”


    初聽起來似乎十分悅耳,仔細去辨認,這其中滿是根深蒂固的對中國及中國人的蔑視。好像於日本而言,征服中國不需要軍隊,隻需要鼓勵中國人投降,去做他們的奴隸就是。


    就日軍對沈月英的態度就能看出。他言談舉止裏,滿是淩駕於中國人之上的高貴感。他們覺得中國人服從、臣服於日本人是理所應當的,反抗不僅是無用的,還是難以理解的。


    他對於自己的士官強奸中國婦女,不僅沒有絲毫的恥辱感,甚至覺得是理所當然。


    他說:“國家養著軍隊,軍隊保護國家,身為國家的子民,享受國家提供的優渥條件,不應該對國家做些貢獻?我們日軍有慰安婦,來了你們中國,守衛你們租界的平安,一些女士們稍稍犧牲一下自己,不是應該的麽?”


    雖然一早便知日本是個奉獻型社會。但是這種全民的奉獻,有時候正是成全了整個軍隊甚至國家的畸形。在一些特殊時刻:比如戰時,這種畸形會越發彰顯出來,幾乎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全民變態。


    ——


    兩周有餘的工作結束,石墨平台外殼與實驗棚基本搭造完成,她也得了一天空,能迴家好好補個覺充個電。


    進入三月初中期,隔三差五會落個毛毛雨。汴傑明將她從研究院接迴家,春日裏,大白天天氣也昏昏沉沉的。她將門窗都鎖牢,窗簾全部拉上;連續過度勞作十餘天,腦袋一沾枕頭,立馬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隱隱一陣涼風送入房間,伴隨著一陣泥土氣息與花香味。她半夢半醒的睜眼來,便見閉鎖的窗戶不知何時被人推開了。白紗窗簾隨風輕卷,窗前正立著個人。


    她朦朦朧朧的望過去時,那人恰好也在看她。似乎有些不確定似的問:“吵到你了?”


    她搖搖頭。


    “鎖太久了容易靨著。透透氣再關上。”


    她點點頭。半晌,又小聲問,“怎麽迴來了?”


    “迴來看看你。很快又要走了。”


    “嗯。”


    半晌沒聽見聲,她抱著被子又睡了過去。盹著了不知多久,睜眼來,那人還立在窗前。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有些不確信的問:“謝先生?”


    謝擇益應了一聲,“我在。”


    即使是做夢,她也覺得此情此景有些奇怪,便問道:“你是不是有要緊事要講?”


    他想了想,說,“有一封信帶給你。”


    “嗯?”


    “在南中國海一艘船上,有個少年,姓斯,我見到過他與你一起。他問我能否替他帶一封信給你。”似乎不能確定她到底是醒著的還是靨著了,又說,“信在桌上,有空去看看。”


    謝擇益聲音很輕,一邊說,她一邊漸漸又睡了過去。隻聽得他聲音模模糊糊,好似輕輕在她耳邊歎了口氣:“算了。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很想寫一寫那時日本人對中國有一點變態的控製欲。他們認為中國應該不戰而亡,全中國人都該聽命於日本人,並對侵華戰爭中的種種反抗十分不解……不知道寫崩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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