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覺得很美, 美到震撼?”


    直到駐滬副領事、陸軍少校朱爾查問出這個問題時, 謝擇益仿佛夢遊中人突然受了驚擾;迴過神來時,連帶著瞳孔都是一陣收縮, 後知後覺的望向朱爾查:“呃……什麽?”


    朱爾查頭往窗外一偏, 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


    這裏是從前英租界盡頭的泥沼地,如今公共租界的邊界。遠遠望過去是洋涇浜, 周遭逐漸築起的高樓都屬於日本人。河流緩緩流淌過, 裏頭是城市燈光的倒影;浮華,而不真實。


    “我說的是這上海。”朱爾查微微眯起眼睛,“夜幕降臨, 租界裏徹夜燈火通明;而蘇州河北岸,是另一種景色。這裏是天堂和地獄交織的世界, 一邊是騰挪在高樓裏舞女的翩翩起舞, 另一邊是貧民窟的擁擠逼仄。”


    謝擇益有些心虛轉開腦袋,隨口附和道:“啊,是啊。當然震撼。”


    朱爾查知道他答非所問。大班已經離開, 少佐也帶著一隊士官退到研究院外圍,留下不到二十名頂尖物理學家在隔壁詳談;夜幕已上,而此人仍舊心不在焉。假如追問下去,他一定什麽都答不上來。


    朱爾查來上海近十年, 從開始給德為門做副官至今,直到自己做了副領事,名字也從一開始的查爾斯·朱爾到後來自己給自己起了“朱爾查”這個中文名,多多少少也算得是半個中國通。某種程度上, 他自認為比謝擇益更要了解孕育他父母親的地方。


    他負手立在窗前看著洋涇浜夜景,笑著問謝擇益:“第一天來這裏,感覺這份差事怎麽樣?”


    “來之前,人人都說這是份閑差。”他來了,日本人也來了,棘手的事情從天而降,打得他措手不及。


    “不。這就是份閑差。”朱爾查看了他一眼,“從前是,現在也是。”


    謝擇益抬眉問道,“為什麽?”


    “皇家學會會長請命三次,據說三封言辭懇切的書信才勉強打動陛下。陛下並不看好這個團隊,否則怎可能隻撥了寥寥資金,餘下要他用過半數皇家學會資金去貼補?英國上下幾乎沒人能理解,既然重要,為什麽不能為不列顛帝國所有,非要搬到殖民地上、並卑躬屈膝請求與中國政府合作?一而再再而三遣使者聯絡合作的結果,竟是將過半項目從殖民地,搬來這……公共租界?”


    “上海是什麽地方?”朱爾查往窗外指去:“一座背負長江和入海口的地方,根本不適宜作都城,卻是個對外貿易的絕佳之地。但是城市的繁榮不等於城市秩序的形成。幾十年前,美國人同樣打開了中國東南方那島國的國門;幾十年後,那島國卻能一躍而起,與我們躋身中國,成為‘列強’之一。但這個國家做不到。不論青浦事件、大鬧會審公廨,五卅或是四一二。百年以內,租界權利是英美法日四國手中一盤棋,向來中國人沾不到半點好處。在這租借地裏發生的中國人與我們的案子,中國從未贏過,一次都沒有。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們的政府官員怕惹事,他們有求必應。從前清政府如何對我們有求必應,如今就將如何對日本有求必應。既然如此,何必有心去走這殘局?”朱爾查躬身貼近,嘲諷一笑:“你以為隔壁那小姑娘寥寥幾句豪言壯語,日本人當真會一一應允?不過是哄小孩的罷了!”


    “是……麽?”謝擇益笑得黯然。


    朱爾查拍拍他,好言相勸道:“所以放鬆點,既然日本人這麽看好這研究,要折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假如六周以後的成果真的引起上頭重視,那麽到時候除了能分一杯羹以外,還不至於鬧得太難看。”


    “‘美麗、羸弱,手無縛雞之力、誘人、且來者不拒,隻要我們想要,便誰都可以上她的床。’來中國以前我以為這形容的是中國女人,來之後才明白,原來這就是中國。”頓了頓,朱爾查接著說: “你一直不肯迴去英國,為此與你父親鬧得很不愉快,這我也有所耳聞。”


    朱爾查看向他胸口的金色鑰匙,“為什麽不呢?費貝達的優等生。迴去英國,你前途無量。”


    謝擇益立在角落陰影處,整個都有些失魂落魄,“抱歉長官,我不是很想迴答這個問題。”


    “為了中國,還是為了女人?”朱爾查渾濁的湖藍色眼珠死死盯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試圖好言相勸道:“無論哪一者,我都勸你不要嚐試,也不要保有希望。因為她們的下場終究都是一樣的,zoe。你難道沒聽說過嗎?‘中國是西方男人的天堂,是美食美色的饕餮盛宴’,再高貴的女人,隻要我們想要,都會成為呈供上桌待宰的食物。你可沉迷她的美貌一時,可是除了你,有更多強過你的人在虎視眈眈。你想想你的身份,zoe,想想中國政府時常為了籠絡我們,而將包裝精美、畫片兒上走下來似的名媛淑女們送上門來時的情形……再盛裝打扮也不過是個高級東方妓女罷了,今天你爬上她的床,改天別人也能爬上她的床。zoe,你要明白,她不是良配。假如有朝一日你還要迴英國去,以你的身份,英國社會不會允許你有一位中國人太太,zoe,你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不該因此自毀前程。”


    zoe,他們身材矮小,舉止粗俗,你和他們不一樣,你為什麽要偏幫他們?


    zoe,這不過是你的一時興起罷了,你為什麽要因此自毀前程?


    聽著長官的訓話,他腦海裏卻不斷重複著多年前這一句質問。


    為什麽要偏幫他們?


    謝擇益啞然失笑。


    “我沒有一時興起,長官,”他動了動,從暗處走了出來,霎時間沐浴在從窗外投入的明亮霓虹裏,輕聲說道,“沒有什麽好不明白的。”


    朱爾查讚許的點點頭,“我相信你也不會昏了頭腦。”


    接著朱爾查的副官走了進來,遞給他一隻精致小盒子。朱爾查拿在手裏看了看,放在桌上,向謝擇益的方向一推,盒子滑到他麵前。


    他伸手接住,打開一看,是一隻嶄新的enfield no2 mk1.


    “為什麽?”他拿著槍反複看了幾次。按理說每一支配槍上都應有編號,或是甚至刻著所擁有者的名字,比如他剛授中尉銜時的槍,5英寸mk4,槍托左側刻著war finish,右側則是zoe tse.


    這槍很長一段時間都用作是英軍配槍,因是一戰時產的,所以上麵有war finish字樣;但是十分不好用,故常被戲稱它不是戰爭終結者,而是“戰時粗糙,請見諒!”


    他拿著enfield,眯著眼睛看了兩眼,“在上海,除了鎮壓起義,還會有什麽時機會用到武器?”


    “武器是士兵身份的象征。既然升了銜,那麽槍自然也該升升級。”朱爾查將一份紙電報遞到他跟前,“你還有要務在身,先暫時用著這一把。等下一批槍到了再一次性換掉。”


    那封已被拆閱的英文電報,若翻譯過來是:


    ——英反法西斯學生協同法共聯絡巴黎理化聯合派遣一隊地堪師生搭乘布努諾號來華於南中國海幾遭日輪攔截此時徘徊於檳城請求增援您忠實的盧


    上周他已經接過一次類似的命令。他請了兩隊廣東漁民為先行那船法國化學家領航,從汕頭附近漁人碼頭登陸,在一路沿陸路前往目的地。因為太平山信號接收來得快,故而英國的船去的也快,使得隨後而至的日本與國民政府都撲了個空。滿船皇家海軍與陸軍們喝著椰汁嚼著檳榔聊天氣聊女人啟程折返時,另外兩國的軍艦才姍姍來遲。


    林梓桐自知撲了個空,再搜下去也於事無補,自然走得也快。


    有了上次的教訓,南京與日軍嚴防死守,這一批地質學家恐怕就沒那麽容易著陸了。日夜盤旋於南中國海於東南亞英殖民地之間,隻等有人設法去領航。


    如果不是因為第一次引航成功,他也接不到研究院這差事。但是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沒那麽容易了。


    他燒毀那紙電報,爾後苦笑。


    電報燒毀後,副官熄滅燭火,拿濕布將灰燼擦去。


    “苦差?嗯?還是在擔心你的小美人?”


    朱爾查拍拍謝擇益以資鼓勵,隨後搭上他的肩膀,兩人並排出門,正準備乘車前往碼頭,暗夜裏,路燈下,那個毛茸茸的淡綠色身影,正孤孑的穿行在兩行圍觀日軍中間;在充滿荷爾蒙的打趣目光與嬉笑聲裏,小心翼翼的往巷子外走。


    ——


    拿七十年後的學識有恃無恐的撒了一天的野,和i組及仁科芳雄商談妥當以後,早已日落西下,夜幕籠罩這座城市,她仍舊心跳得厲害。


    如果問她此時最想要做什麽,那就是能一個電話將徐少謙叫出來,兩人私底下,以他的細致縝密,將窒息效應、地震帶與核泄漏從頭到尾,有條不紊整理一遍。她有懷揣寶藏的喜悅,這份涉及未來的喜悅,除了徐少謙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與之分享。


    雖然有點寂寥,她腳步仍舊是輕快的。至少,很快他就會知道。


    i組其餘人先走了,玻爾將她與奧本海默留下來單獨談了一陣詳實的計劃。除此之外,這兩人還有一點涉及費米的恩怨要解決,便讓她先行離開。


    她這種興奮一直持續到走出實驗大樓,看到門口那群日本兵時,才突然覺得有一點冷。迴味這一整天,又想起早晨與謝擇益那一番不甚愉快的談話,她等在樓門口,裹著大衣瑟瑟發抖的想:他不會真的不管我了吧?


    一層樓一層樓的挨個尋了一遍,見到的英國兵都說沒見到他。她有些沮喪的想:要是他真的撒手不管我了,那我該怎麽辦?迴去打個電話給葛太太,同她說:小謝已經被我惹毛了,要不咱換個耐性稍稍比他還好一點的人?


    大概也不會有了……


    她無奈歎口氣,拿大衣將自己裹得緊緊的,下了研究院的台階。那群日本兵顯是剛換了崗,又入了夜,正是無聊時候,見什麽都是新鮮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將那條剛能容兩輛轎車錯身而過的巷子堵得隻能容兩人同行。她一走過去,日本兵群裏便響起了愉快的口哨聲,一道道熱辣辣的目光朝她投射來,仿佛一瞬間身上的大衣旗袍被人剝了個一幹二淨,此刻正一絲不掛走在人群裏。


    她低頭走路,臉上正發著燙,絲毫沒注意到一個高大身影從她身後慢慢靠近過來,一手環過她的腰將她往自己身邊一帶,低下頭,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我手有些冷,幫我捂一捂好不好?”


    不等她迴過神,此人動作極其自然,行雲流水的摟過她,順帶將手伸到她右側大衣口袋裏。


    身後身前的日本兵衝兩人吹了一陣口哨,瞬間為兩人開出一條道來。


    謝擇益手放進她衣袋裏不過一瞬就抽走了,沒有額外的多餘的動作。


    她衣袋一沉,手一伸,卻真的摸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謝擇益仍摟著她,兩人並肩邁步往前走著,將那一堆英國的日本的軍人留在身後。他接著小聲說:“很冷,是不是?”


    她被那個東西震驚到了,喉嚨發幹,隻能木然的點點頭。


    謝擇益臉上帶著點子微笑,一直柔聲說:“現在它是你的了。摸摸看,看上麵有什麽?”


    她指尖滑過槍管,彈筒,扳機……直到握柄。握柄仍是有些溫熱的,左右兩側都刻著字母。辨認出右側六個字母,她一驚,正要發問,一抬頭,正對上謝擇益一個明亮而灼熱的眼神。


    “我最近會時常不在上海,你就交給它照顧了。六發,不論用掉幾發,用過之後,擦掉指紋,就近丟掉,明白嗎?”


    他聲音一直很好聽,不論是講廣東話,英文,或是德文,甚至是講帶著粵語口音的中文時。


    此刻在這夜深人靜裏,這聲音仿佛帶著魔力似的,使她禁不住問,“可是為什麽?”


    他仍舊想像往常那樣輕佻的說:“我不請自來,可以麽?”


    話到嘴邊,鬼使神差的卻變成了:“葛太太叫我照顧好你。”


    真是……俏皮話都不會好好講了。


    他搖搖頭,自嘲的笑了。


    她卻沒有在意這一點細節,手繼續往槍托另一側摸去。摸到右側那個字母,又摸了摸左側那幾個字母,這兩組單詞仿佛讓她著了迷入了魔,幾乎使她抽不開手。


    將她帶出巷子,謝擇益鬆開她,搓搓冰涼的雙手,哈出一口霧氣。


    立在她跟前笑道:“三小姐。zoe tse的命交給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要寫細一點。


    推薦幾本關於上海租界的書:《退醒廬筆記》、李平書《論上海》、格美薇《中國的大門》、霍塞《出賣上海灘》


    ——


    *請小可愛們不要在我的文下評論比較別的大大的文章,還有我沒上榜真的隻是因為……寫這文之前,上jj看文已經是六七年前了。沒有經驗,不知道自己手速這麽慢,也不知道有v後日更且多更這種東西。下次一定全文存稿到2/3再發。


    ——


    *英國陸軍配槍都是左輪的。


    ——


    *war fin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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