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說, 徐少謙嚇了一跳, 楚望自己也覺得把自己嚇得不輕。


    此時南京親日,在圍剿兩湖;江西聯蘇, 在兩湖鬧工農革命, 在打土豪分田地。正同室操戈得厲害,想讓兩方再度合作, 除非外麵仗打進來。如今這情形, 她提江西,簡直白日做夢。


    也不知怎麽想的。


    南京名義上說自己沒有錢,那麽大一筆中英、中美庚款呢?


    “讓我再想想。”


    徐少謙擺擺手。


    楚望收拾起東西離開, 走到門口時,門口桌上的電話機鈴鈴的響了起來。徐少謙坐的太遠, 她指指電話機, 徐少謙點頭示意,她就替他先接起來了。


    剛喂了一聲,電話那頭頓了頓, 文鈞冷冷的說:“怎麽是你。”


    楚望笑著,“剛準備走。我將電話給……”


    “不用了,麻煩。幫忙轉告小叔,嬸嬸叫他迴去路上去一趟郵局。”


    楚望點點頭, “我會轉告的。”


    徐少謙正要起身過來,聽聞,也笑著坐下了。


    電話那頭隱約響起徐太太與文媽講話的聲音,似乎是在問是誰接的電話。徐文鈞捂著聽筒答了句:“沒誰, 梁叔叔接的電話,別多想。”


    過了一陣,徐文鈞以極小極小的聲音說:“我勸你以後請最好離我小叔遠一點,越遠越好。”


    楚望一愣,“哈?”


    正滿腦門問號,那頭徐文鈞已經將電話掛斷了。


    轉告完徐少謙後,他看出她神情有異,問道,“怎麽了?”


    楚望搖搖頭,腦子裏頭迴味著徐文鈞的話。末了,臨出門前又補充一句:“最近事太多了的話,可以多勻一些給我與梁璋。徐太太身體好一些了,應該是十分想多出門走走、與人聊聊天的。”


    徐少謙笑了,“替她謝謝你掛心了。”


    頓了頓,楚望揉揉腦袋,嘴上說著:“梁璋最近越發玩野了,今天下午竟都沒見他來。”


    徐少謙也很難得沒見他待在實驗室,搖搖頭笑道,“這小子,看我明天收拾他。”


    ——


    然而第二天梁璋仍舊沒有出現。


    這個周五,除了梁璋,邁特納也曠班了。兩位德國博士在辦公室茫然了好一陣,得出的結論是:他們的工作閑置太久,連上司也要罷工示威了。


    昌德拉聽完若有所思說道:“事情好像不是這樣。昨天下午梁與莉澤女士一同外出兜風,也許順便一同吃了個飯,一同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夜太美,所以睡過了頭。”


    他一講完,整個研究院哄笑起來。


    不少人都鬧著要等梁璋來讓他請客,也有講著黃段子打趣他兩的。但大多數都出於好意,都發自內心的祝福這兩人。


    楚望也帶頭起哄:“第一個肯定要先謝謝prof. tsu提供的道具——轎車一輛!其次,要謝謝我們的小羅伯特友情組裝的無線電收音機一台!”


    眾人笑嘻嘻的附和:“感謝prof.tsu,感謝羅伯特成就研究院一對有情人!”


    徐少謙經過聽到,笑著說,“不過才剛有些苗頭。晚些時候見著,別將他兩嚇著。”


    奧本海默倒沒湊這個熱鬧。遠離人群吸著煙,整個盤腿坐在暗處的窗台上,隻是臉上難得露出些許微笑。


    到了下午,兩人仍舊沒來。


    周五下午,徐少謙照例要早些迴家陪太太。盧瑟福與湯姆遜隨使臣去了內地,徐少謙與邁特納不在,群龍無首,整個研究院裏亂了套。


    有人將午餐剩下的肉拿酒精燈作烤肉,有模仿盧瑟福的口氣發表演講的……在演講發表完後,下麵又有人補充道:“我們絕不拋棄經典物理!因為周一、三、五使用新式量子理論,周二、四、六用經典理論!周日!我們信上帝!”


    另一人也嗨了,高聲用盧瑟福的口氣說道:“請記住!我們的事業,除了今天,還有明天!”


    ……


    楚望笑著從這群瘋子裏頭擠出來。今天周五,她也要早一些拿了東西去喬公館。


    背著背包下樓時,卻突然聽見外麵爆發出一陣吵鬧——英式英文夾雜著德式英文。再往下走幾步,隻見門口幾個英國士兵攔著一位臉色慘白的女士。她用幾乎是哀求的聲音說:“請……請帶我去見你們的上司,信是我的,信真的是我的!”


    英國兵笑嘻嘻的說:“什麽信?我們隻負責看管這裏的人,不負責調查信件。哦……剛才我的同事們似乎是說,一個中國人被人從他德國姘頭的床上抓起來丟進巡捕房拷問了,結果正是你的姘頭麽?”


    另一人不大耐煩:“是他的信他死,是你的信你死。你要替他死嗎德國佬?”


    那人說完便往腰間摸去。


    楚望聽出德國女士的聲音,也看出他往腰間摸的是什麽,頓時腦子裏一陣轟鳴。在英國兵的哄笑聲中,她三兩步的衝上前去擋在邁特納麵前,用英文毫不客氣吼道:“這就是你們對待女士的風度?英國佬!”


    那群英國兵笑聲得更張狂了。麵前那人換了張臉,皮笑肉不笑的說,“你叫誰英國佬?”


    她還沒來得及張嘴,冷冰冰的東西便抵到她太陽穴上。知道那是手槍,一瞬間她反倒越發冷靜,笑著盯著英國兵瞧:“我說就是你,英國佬。”


    邁特納扯扯她,用德文小聲說:“linzy,與你無關,你別管。”


    楚望甩開她的手,用英文繼續說道:“你們來這裏監守我們的那一刻起,我們受到你們法律的製裁,同時也受你們的司法條例的保護。在我沒有任何過錯的前提下,你開了槍,等著你的即將是陪審團的審判。”


    “知道得不少嘛。”英國兵眯眯眼,臉上笑容漸濃:“英文也講的十分地道。”


    他拿槍口指指楚望身後:“你沒有過錯,不代表你們的同伴也沒有。你還是勸勸這位女士,叫她少管她那位情人的事——這是我給你們的最後忠告。”


    他擦擦槍轉身走了,後頭那群看熱鬧的英國兵也散了。


    等人走盡了,楚望扭過頭,用德語問道:“你讓梁替你寄信了?!”


    邁特納嘴唇發白,點了點頭,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幾個小時前他被帶走了。我說是我的信,他們不聽任何解釋——”


    楚望看了她一眼,轉身往樓上跑。


    邁特納一愣,在後頭緊緊跟著,非常無力的解釋道:“不知道為什麽……我的每一封信都沒法成功寄到德國。為什麽偏偏是我的信?甚至我想給我父親匯款都沒有辦法。所以昨晚我委托梁,請求他幫我郵寄……我不知道為什麽……”


    她越講,楚望越是一陣陣眩暈。上了樓,摸到了電話機,連帶著胃裏也一陣翻滾,險些嘔吐出來。等撥通徐宅的號碼,她聲音也一陣陣發著抖:“我找徐先生。”


    電話那頭,文媽一愣:“老爺還沒迴來。”


    楚望幾乎要哭來,“……那麽他迴來,請他迴個電話。”


    “好的。”


    掛斷電話,她直接衝到盥洗室去大口嘔吐起來——對於生平第一次被人拿槍指著頭頂的後怕,雖然明知那人不會開槍;對梁璋即將受到的對待的恐懼,更多的是對於邁特納與他的遭遇的愧疚與憤怒。


    為什麽偏偏是德國,因為她提過“戰敗國”;為什麽偏偏是邁特納,也因為她說過:“用,但是存疑,可不可以?”


    她憑什麽就一言九鼎起來了?


    趴在白銅小臉盆上吐了個昏天暗地,摸了摸臉,竟然也淚濕一大片。擦擦臉迴去和邁特納一同頹坐在椅子裏,沒一陣,電話又迴了過來。


    接起來,不等她開口,徐少謙先說道:“我知道。我剛才去過一次巡捕房……沒用的。拷問他幾天,吃點苦,就放出來了。放心,男子漢大丈夫,受得住。”


    那頭徐少謙的聲音竟格外鎮定,至少在這一刻來說,聽起來有種異樣的安全感。也正是這種感覺,一陣酸勁又爬上眉頭。她皺了皺臉,聲音也變了樣,語種也忘了切換,哽咽著用英文問道:“他們會將他怎麽辦……會坐電椅麽?”


    不遠處邁特納聽到,也紅了眼:“他脊椎和膝蓋都不好。坐太久的話,受不了的。”


    “……電椅是美國人的。”徐少謙答道。


    “那會有些什麽?老虎凳,辣椒水,還是夾手指?”


    “那是封建時代的東西,現代社會,已經沒有了。”


    楚望捏了捏鼻子,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隔了陣,她又用中文小聲問,“這件事,和我說過的那些話……有關係嗎?”


    電話那一頭安靜了一會兒。


    “我問你。一早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事,那天在辦公室裏,你就不打算告訴我你的計劃了嗎?”


    “我仍舊會告訴你。”


    “既然必須這樣做,那麽,走出這一步那一刻起,你就該明白:我們人人都是螻蟻。今天可能是他,明天興許就是你與我。還沒準備好嗎?”


    “凡事都有代價,我明白。”楚望想了想,卻仍舊過不了心理那一關,便又問道:“梁璋真的不會有事麽?”


    “他的事和我們的計劃比起來,哪一樣更重要?”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聖母病發作。但是梁璋是這樣一個鮮活的人,是這樣一個平日裏活蹦亂跳的大齡單身大小夥。他有風濕病,腰也不大好。他在福州鄉下有一位單身老母親,一米五的個頭,身材有一些傴僂,罵起這兩個一米八的大男人來卻是精神矍鑠的模樣。


    這樣的時候,格外容易想起這樣一些小事,卻偏偏是使人眼睛發酸的事情。


    “如果今天送進巡捕房的人是你,我也會將同樣的話告訴梁璋。如果今天是我,我也希望你能夠保持理智清醒。我們麵前仍舊有許多事沒有解決,孰輕孰重,我想你應該能拎得清。人畢竟還是要往前看的,是不是?”


    ——


    徐少謙剛著家,聽了文媽的話給辦公室致電過去。掛了電話沒幾分鍾,仍舊還是放心不下梁璋,晚飯尚未顧得上吃便又匆匆開車出門去警察局探聽消息去了。


    文媽看在眼裏,盛飯上桌時竟也抱怨了一句:“這幾月在家也沒吃幾頓飯。每次一個電話,著急忙慌的就沒了影——也不知是什麽事。”


    徐太太道,“迴的誰的電話?”


    “還能是誰?”接著又補充一句,“第一通電話打來,聽著竟像是在哭似的。”


    徐太太一挑眉:“哭了?為的什麽事?”


    “誰知道呢?老爺迴電話過去,又是哄又是勸的,一趟子就出門去了……”文媽越說越離譜,知道自己講錯了話,立馬噤了聲,“太太您也不勸勸。”


    徐文鈞看在眼裏,哼笑道,“別人自然有別人的正事,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閑?”


    文媽撇撇嘴,“我又沒說什麽。”


    “那你做了什麽?嬸嬸突然愛看起書來,三天兩頭看的書,怎麽偏偏是我那幾本亦報?”徐文鈞斜睨著文媽,將她看得心虛了,便又盯著徐太太冷笑道,“叔叔都說了,別人郎才女貌的,婚事是早晚的事。所以嬸嬸,你還是好好養好身體,別想多了。”


    文鈞講完話,丟下碗便上了樓去。


    徐太太知道這孩子向來早熟,又心思縝密慣了。一朝被他拆穿,徐太太卻也不惱。而這後半句飄到她耳朵裏,卻有些越聽越有意思。整句話聽完,她竟突然心生一計。


    沉吟片刻,她喚來文媽,又問了一次:“她當真是哭著打來電話的?”


    文媽擦了擦手,“千真萬確。電話打來時,聲音都抖得不成形了,絕對是在哭沒有錯。”


    徐太太想了想,又問:“以前那位喬太太——打過電話來。她家中的電話號碼,應該還記在電話簿上吧?”


    文媽去翻了翻,噯了一聲,“還在的。”


    讓文媽替她將椅子扶到電話機邊上。接通喬公館線路後,徐太太抓著聽筒,笑著說:“喬公館麽?找喬太太聽電話……我是徐太太……從前您曾打電話給我。對。我打電話來,是想說一說林三小姐……和我先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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