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擇益走後沒一陣, 穗細先於葛太太來了。進了屋子先招唿了彌雅與楚望, 便朝真真說“這裏下頭有個酒窖很有趣,葛太太叫我帶你下去同她玩一玩”。


    真真隨穗細下樓去後, 葛太太卻慢悠悠從果園溜達進了老宅子。


    一見她, 楚望就笑了,“沒想到原來酒窖下頭好玩的是葉少爺。”


    葛太太聽聞, 輕聲一笑, “這兩小情人,想找個時間地點單獨相會,也不容易。”


    彌雅聽得奇怪, “葛太。葉文嶼那人真可靠麽?”


    “他看著那丫頭,眉梢眼角都是情, 藏不住。立在我麵前, 信誓旦旦保證說:‘要有他一日,便決不使她受半點欺負。’態度倒是十分誠懇。你們兩說說,怎麽樣?”


    彌雅笑著搖搖頭, “我說不上來。”


    “這跟真心不真心沒有多大關係呀,”楚望想了想,“家裏人怎麽辦?”


    “所以我問他,‘打主意怎麽跟家裏人交代?’他臉色就暗下來, 同我說,‘走一步是一步。他若不肯,家裏人總不至於逼他太狠。’”葛太太笑道,“殊不知新加坡華人家庭, 一個兩個比內地老式家族還要頑固。少年人,專情有了,想要保護小情人的一腔熱血也有了——可愛而不可靠,仍舊是個頂天真的少爺,做不了主的。”


    彌雅笑道,“值得愛,不值得托付。”


    葛太太道,“兩人打這般火熱。難舍難分的,難不成我要去棒打鴛鴦?所以我說:你兩要轟轟烈烈,就去吧。活一輩子,熱烈一點,沒什麽不好。”


    楚望皺著眉頭聽,“那過後呢?”


    “就盼著那小子什麽時候頂天立地起來吧。到那時候,這兩人的故事說不定才開始,說不定也到頭了。”


    說著真真與葉文嶼的事,葛太太自己神思卻飄遠了。其實說來,他兩要是成了,葉薛兩家人未必記著她這媒人的情;沒成,心裏反都要怪罪她這葛公館誤人子弟。


    她本犯不著操這份心。


    隻是近來她常想起她們這三個丫頭:論起這三個,若是有朝一日,將整個上海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找個由頭聚到一塊:不論自小上洋學堂的,還是留洋迴來的。論教養舉止,論待人接物,論姿色氣質,沒幾個能比得過她們——到時候三人同台登場,必定要豔壓群芳。


    彌雅被母親出身所累,其餘卻樣樣都是出眾的,自然不必多講;這三個丫頭裏,真真出身是一等一的,但卻過分孩子氣了些,正是性格嬌縱天真的大小姐脾氣——某種程度上,和她當年養在那一位膝下未出閣前,竟然也有七八分相像。


    而另一個——剛還在聽港督講:因為一篇論文,連帶著將英國皇家學會會長也驚動了,專誠帶了助手和學生從英國前來協助發展研究院——這殖民地上的學校,竟越發有些震懾中外的意味。


    麵前這個,那位徐教授竟也將她的名字寫進作者欄裏;皇家學會會長來時,也特意將她叫到跟前去引薦一番。故而,在她自己的領域,也當屬小有名氣了。


    葛太太不由好笑得緊——她本想全副心血,打主意將她培養成象牙塔尖上名動香港的頭號名件。沒成想,她自己長歪了。從葛公館裏頭走出去的姑娘,竟成了個頗有前途的女科學家。


    如今香港人才濟濟的,常在她葛公館裏走動著的,也不知給她湊作了多少對眷屬。若是有機會,她定也抓牢自己手中全副好牌來替她覓個頂好的良配——未必差過斯家。


    斯家算好麽?


    人人都道這門親事極好,都道是她這三丫頭撿了前朝更迭的亂世的便宜,沾了天大的光。如今這光景看來,她倒覺得未必。斯少爺這兩年越發聞名歐洲,頻頻在大小報紙上留名,倒是給他老子添了不少光。而他老子——雖說如今辦了學,家中也算富足。但很早便有風聞——斯應是留日派——早些年,似乎是給東北老的那一位出謀劃策的?


    去年老的死了,先不說東北早已是強弩之末,小的上任之後,又能給他父親的老臣幾分信任?


    想到這一層上,葛太太便有些頭疼的緊。


    揉揉太陽穴,拿眼去瞧那丫頭——楚望仍卻渾然不知情的挑挑木瓜,剝剝香蕉,嘴裏自言自語的說著:“這裏頭確實隻有木瓜最甜。一會兒挑一些木瓜,再提兩壺羽毛酒,讓葉文嶼抽空了給徐太太帶去——也不知她身體好點沒?”


    ——


    盧瑟福來了以後,研究室雖還是研究室,背地裏卻更改了個名字,叫做“嬰兒計劃”——這名字也不知是誰起的,倒也還挺貼切。


    他剛到來那幾天倒是意氣風發的。沒過幾周,臉色越來越差,隻聽說英國派去的外交官,在諸多交接事務上都進展得不大順利——他雖然搞定了英國,但是對於中國的時政的了解,著實還是淺了些。


    不止一次他對徐少謙說:“我對你們的政府,十二分的失望。”還說,“這樣一個支離破碎,全副身家都拿去擴充軍備的國家,有什麽前途可言?”


    外交上談不攏,實驗室的計劃更沒法進行。


    辦公室所有人都處於迷茫狀態:原子核層麵的工作,在大老虎到來之後,仍然沒有任何進展——所有工作依舊聚焦在大尺度的恆星層麵。


    邁特納十分疑惑不解:“術業有專攻。我們對冷恆星並不感興趣,也知之甚少。接下來的工作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


    邁特納應該算是最有耐心那一個了。連她也坐不住,其他人可想而知。


    研究室日常就是:一群無所事事的英國兵,成日和一群無所事事的科學家們大眼瞪小眼。


    如果他們脾氣好一點,紳士一些,長得帥一點,幽默一點,也就罷了。成日裏看他們耀武揚威的,楚望也著實氣悶。


    為此,她有一日也去問徐少謙:“其實我不大明白,英國——到底能起到多大用處?”


    徐少謙將辦公室門合攏,笑著說道:“我們的政府沒有錢,也沒有這麽多物理學家。英國帶著他們的錢、科學家與誠意前來,未來將條件談妥後,更能帶著一部分兵力,為了維護一個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


    “最完全之策,難道不是在別的任何一國科學家發現鏈式反應理論之前,就將它秘密的建造出來?不是作為武器,而是作為防禦。——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如果它隻是落到單方麵的任何一位決策者手中,必定成為前者。如果有利害關係的兩者相互督導,就是後者——智者之慮,必雜於厲害。”


    楚望撓撓頭。


    “九地篇。”他笑道,“看來你們不學孫子。”


    楚望吐吐舌,“但是我們人人學物理。”


    “我想也應當是。”


    大約知道盧瑟福在未來物理學生心目中神聖的地位,故而但凡與盧瑟福見麵時,他都會帶上楚望。


    “這是我最出色的學生,在那一篇《中子的存在》裏起了決定性作用,相信教授您也知道。”他這麽同盧瑟福誇讚楚望。


    私底下,他打趣著說:“我想你也一定很想常常見到他。”


    因為有徐少謙的多次強烈引薦,楚望有幸得到了在大佬麵前發話的機會:“我希望未來原子核實驗展開以後,能給每一位科學家準備一件鉛衣——畢竟世界大戰時,x射線已經用以放射治療了,不是麽?”


    在上一次同徐少謙激烈爭論後,她認真的反思了自己用詞疏忽的缺點,“世界大戰”而不是“一戰”,這點弱智的錯誤還是不可能犯的。


    盧瑟福認真的聽完,平靜而摳門的說:“我認為你的提議十分合理。當然,我更希望在進一步計劃開始時,提供鉛衣的這一部分資金支持能夠來自於你們的政府。”


    楚望也十分平靜的接受了這一迴應,並十分希望能夠盡快得到自家政府的支援。不過現在的他們可以說相當難搞——甚至難搞於鴉片戰爭時期的清政府。


    因為這一點,她越發欽佩盧瑟福——作為帝國欽點的皇家學會會長,手上擁有諸多大權。在懷揣寶藏時,下意識裏卻從未想過滿足帝國私欲,進行疆土擴張;而是想著為更多人謀求福祉。將軍殺人,醫生救命,都是司命。以前常聽人說:文人議軍事是要亡國的。現在她突然覺得,這句話然而不然:世上所有事都可能美,唯獨戰爭不美;但是戰爭獨獨落到軍事家手中,是一種美學。而他們偏偏是一個國家的領導者與決策者——“一將功成萬骨枯”,仔細想想,這未嚐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人所共懼的事,他們卻覺得美。某種程度上,何嚐不能稱之為變態?


    若是背後督導決策者的,換作一位胸襟開闊、畢生謀求和平的科學家呢?


    那他必定會用自己全副身家與學識,讓決策者用兵之時便再三考慮;讓決策者們在麵臨強大武器時,能慎而又慎。


    想到這裏,她無比慶幸自己認識徐少謙,並成為他的學生。


    爾後信任徐少謙,並促使他完成這一篇《中子的存在》。


    更慶幸的是,核裂變——是由他率先想到的。


    一個頭腦聰明、思慮周全的科學家,何嚐不能稱之為——“智者”?


    她最初在構思這個想法的時候,心中也希望著,能夠有這麽一個“智者”,能與之交付自己的想法,懂得物理、了解時代、顧全大局——這樣便也能有商討的餘地。


    她真的沒有看錯人。


    ——


    自從去了葛公館後,葛太太為她常備了許多時髦的衣服,外加索米爾先生向都彭先生討來的一季一套巴黎時裝,使得很長一段時間裏,楚望的衣著風格被大學校園裏的女生門競相模仿。比如二七年初流行起的圓框眼鏡,某一段時間竟成了學生的典型扮相;到後來的深色襯衫、白短褲加過膝襪的裝扮……越往後,葛太太給她買衣服越發考究起來。因為價格的不親民,模仿她穿著的也漸漸少起來。


    畢竟少數人與多數人之間,永遠是沒法尋求互相理解的。即便實驗室中,大部分走在這個時代物理學最前沿的科學家都認可楚望這個小姑娘的學術水平;實驗室外頭,卻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她產生質疑。


    “她才十幾歲。既沒大學畢業,也沒留過洋。究竟做了什麽,肯讓堂堂港大物理係教授將她的名字,加到這樣一篇世界聞名的論文標題下麵?天才?總不至於吧?”


    “常見她穿昭君套……每一次都不重樣的穿。聽說她父親帶她姐姐去了歐洲,想必林家一定十分富有吧?”


    說到這一層,兩名學生表示自己發自內心的鄙視:“拿錢買論文,簡直有辱港大學風!”


    也有人有另外的揣測。香港不比大陸,大部分學生對於她小時候訂過親這事不甚清楚。一段時間曾有不少男學生追求過她,都被她言簡意賅的學術鄙視鬧得打了退堂鼓。


    這時候有人便想起:“上迴那個震旦大學交換學習法文的學生,不是請她去太平山頂,被她拒絕了麽?結果當天晚上又在山頂上碰到了——你猜跟誰一起的?”


    向來不以最壞的惡意揣度旁人的楚望,大多數時間仍舊渾然不知的呆在實驗室裏。有時幫昌德拉算算引力,有時安慰安慰沒法給家人寫信的德國同胞。更多的時候,徐少謙本著“想讓她多見見偶像”,每每有盧瑟福出現的場合,都會盡量帶著她一起。


    兩人每每一同出入——更被人瞧在眼裏。


    這些事有時便沒輕沒重的透過葉文嶼,飄到徐太太耳中。男孩子本就粗線條一些。但葉文嶼講這話時,本也是當作“楚望因為美貌和才學並重而遭女學生嫉妒”的笑話來說:畢竟他們物理係大多數人早就領教過楚望的物理水準。


    徐太太戒了煙後,隻能吃一些流食。雖然精神看起來好了不少,人卻越發消瘦下去。葉文嶼受楚望之托帶來的木瓜,她卻怎麽都想吃上一點——便讓文媽榨了果泥,稍稍拿水溫了吃。


    她聽了葉文嶼的話,非但不惱,反倒越發神采奕奕。


    等到葉文嶼走後,她竟不知不覺吃了半隻木瓜分量的果泥,方才後知後覺的叫來文媽:“這木瓜十分甜,先切一隻上去給文鈞……這個點,先生該迴來了吧?將木瓜洗一洗,也給他留一隻。”


    因今日收到《致密星存在》的錄用函,徐少謙心情大好,故而迴來的格外早一些。一進門,便見妻子今天精神似乎也分外不錯,讓文媽將椅子推到屋簷下吹起風來。他慌忙三兩步上去,在門邊衣架子上取了薄羊毛毯子給她披上。整個過程中,徐太太隻顧盯著他笑。


    徐少謙本就心情不錯,見妻子高興,他也忍不住笑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徐太太不答,隻朝那桌上努努嘴,“木瓜,去嚐嚐甜不甜。”


    見那桌上切得整整齊齊的木瓜,徐少謙笑著走過去——心裏頭一麵想著錄用函的事,一麵覺得太太是快要康複的模樣,心裏自然也高興——吃了兩片,倒也沒覺出味道來。


    “甜麽?”徐太太探頭問笑問道。


    “甜。”他隨口答了句。


    “楚望丫頭買來的,當然甜。”徐太太接著說。


    “唔。”他仍舊心不在焉的隨口答了句。


    徐太太盯著徐少謙瞧了一陣,緊接著笑盈盈的說:


    “木瓜甜,人也美,是麽?”


    “什麽美?”徐少謙想了半晌才迴過神來,“……唔,似乎長高了不少?倒也沒大注意。”


    作者有話要說: *《九地》裏麵的“智者”的意思是:明智的將帥。


    ——


    *關於不講男主溜粉什麽的……我真的覺得……呃= =男主有那麽重要麽?


    其實並不大能理解一開始就標注男主身份,畢竟故事是發展的未知的。女主身邊有幾個有閃閃發光的男人很正常,未必跟每一個都有愛,一早說了是哪一個,對於未來一些會發生的有趣的、陰差陽錯的事,不會乏味嗎?


    人人都會有喜歡的人。走到一起是緣分,沒走到一起是差那麽一點緣分……即便到時候被罵,本著對一部分讀者的閱讀體驗,我繼續堅持我的看法。到時後罵得再起勁,硬著頭皮接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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