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果然沒挑錯丫頭。待她洗完澡,給她擦幹頭發,鋪好被子,倒了杯熱牛奶,蝶兒就一聲不吭的替她關好門下樓去了。


    房間裏還有股新家具味。她將陽台的窗戶敞開,正準備躺在床上醞釀睡意,外麵便嘈雜起來了。


    有女人笑聲,也有男人笑聲;正經說話的有,不正經說話的也有;英文夾雜著粵語,其中還穿插著一些法語,楚望勉強能聽懂——大部分都是調情的話。


    她和衣起來,往窗戶外麵望去:大約是那邊的牌局剛打完,一幹人還沒玩盡興,又吵著要在花園裏喝酒吃燒烤。一會兒一架大提琴便被搬了出來,一個混血女孩子在拉。花園後麵幾個舉著紅酒杯的人亂七八糟的簇擁在一起,隨著調子輕輕晃著身子;花園裏擺著幾副白色躺椅,但隻一張躺椅上躺了人,正被一幹男男女女眾星拱月的簇擁著——可不正是她那位小姑媽?


    他們在院子裏拉了燈,所以楚望在暗,他們在明。但是昏暗燈光下,楚望依舊看不大真切,隻依稀覺得她這位小姑媽的禮服,在這夜裏似乎有些冷了。


    趴在陽台上望了一會兒,楚望也不由得跟著悠揚的聲音晃蕩起來。這時一男一女突然追逐打鬧起來,追著追著,就跑到這邊籬笆附近了。忽然那個女的發現了陽台上的楚望,便止住腳步,驚叫了一聲,用葡萄牙語說了句:“樓上有個小女孩。”


    女人聲音很尖,立馬引起了草坪中眾人的注意。楚望自己是光明正大在自己陽台上玩的,倒也不急,笑著衝那女人擺擺手。白人大多都是自來熟,你衝她樂,她也衝你樂。樂著樂著,那一草坪的人都開始衝楚望樂了起來。


    楚望不禁感慨道,這些外國人,有時候白天看起來嚴肅正經,一到夜裏就開始嗨,不管哪個年代都一樣。一個人嗨還不行,一群人嗨才算嗨。總之就是——傻嗨。


    但忽然,她看到她小姑媽也朝她看了過來。臉上看不見表情,但是能感覺到在暗處看了很久。這種被人在暗中觀察的感覺並不太好,仿佛一隻獵物被猛禽盯梢上了——楚望頓時覺得寒意上來了,這便迴了屋子,將門和窗戶都嚴嚴實實的鎖上了。心裏想著,找到機會,就跟大姑媽說,換一間房間吧,樓梯間也沒關係……


    ——


    第二天七點,楚望死不情願的被蝶兒從床上拉起來了。從穿衣、刷牙洗臉直至坐在餐桌前的一秒鍾,楚望都是在半昏迷中度過。七點十五準點開飯,早餐內容是:蘑菇蛋、煎香腸和黃油麵包一片,另熱牛奶半杯,鮮橙汁半杯。


    三人心中都有諸多抱怨,諸如真真的“粢飯四喜餃灌湯包”,允焉的“豆腐饅頭”,還有楚望心中默念一萬遍的“豆漿油條鍋貼”。當然,也隻能想想而已。


    這還不是最鬧心的,鬧心的是,並沒有筷子,隻有刀叉勺三樣。允焉和真真麵麵相覷了好久,終於在喬瑪玲指點下,小手微微顫顫的吃了頓早餐。


    更鬧心的是,明明會使這三樣吃飯工具的楚望,還得藏拙,裝模作樣的微微顫顫的吃了頓早餐。


    八點,先來的是一位舞蹈老師。


    老師的人種混了很多次,據瑪玲所知,她知道的就有英德法西印中六種,其中中國血統已經很少很少了。看著她說著夾生的普通話,介紹自己姓“邵”,林楚望有種很奇異的微妙感。


    本以為第一堂課就要來個下馬威,不過老師還算溫柔,隻反複教了她們幾個動作與步調,表示明天來驗收,一上午就匆匆過去了。


    吃過午飯後,裁縫上門來了。三個裁縫,三把尺子,把三坨粉蒸肉從頭到腳量了個徹底,便就一陣風似的走了。


    真真一臉不高興:“才吃了飯就過來量,也不等消化一下,做出來的衣服腰身不知該多大。”


    楚望:“餓著肚子量,你未來的衣服穿上之後恐怕一天都不要吃飯了。”


    允焉:“……都沒問我喜歡什麽布料什麽款式,做出來的會好看嗎?”


    就這麽一氣不停的,到了下午,喬瑪玲便從音標開始教她們英文。


    從前考雅思時,林楚望為了方便省事,便跟著美劇學了一口美式發音。後來去了英國,悔的腸子都青了:那一口一口倫敦腔,女孩子說起來可愛,男孩子講出來性感得不行,根本不是美式發音能比的。可是要她擰過來,一來沒時間,二來也沒人教導。


    說到這裏,林楚望不得不有些佩服起這個時代的香港有錢人家的英文教育:從頭便是請的英國老師教授,發音也是一對一,純正的指導英式腔調。


    於是這個下午,林楚望在她二十五年人生裏,終於可以靜下來,像個初學者一樣從發音開始學習英式發音,因而也格外的認真。


    中途林楚望讚歎了一句“喬姐姐發音好好聽”,喬瑪玲將頭低下來,紅著臉道,“我從前的老師是蘇格蘭的,發音還不夠好聽。我聽過更好聽的,是非常純正的牛津腔,如果你們也有機會聽聽就好了。”


    三個女孩子紛紛都問哪裏可以聽到。


    喬瑪玲便轉移話題了。


    結果沒隔幾天,這個“純正牛津腔”不經間被林楚望聽著了。


    ——


    自從那晚在陽台上遠遠觀瞻了小姨的花園趴體,被捉了個現形後,第二天開始,陸陸續續的有花匠過來,在她樓底下搗騰。


    花匠在她陽台下麵搗騰的這幾日,小姑媽花園也沒有什麽聚會。


    隔了三天,一早起來,林楚望往陽台下麵望去,就驚呆了。


    她陽台下麵,圍了一排一人高的籬笆,籬笆上種了滿滿的紅色薔薇;那一行薔薇,像一睹風情萬種的牆一樣,種在她陽台外麵,與她視線齊平的草坪坡上。剛好使那邊山坡上的人下不來,坐在遠處草坪上的人看不太真切這邊陽台後麵的情形,林楚望卻能清楚看清花園裏的一切。


    就好像是有人專門為了保護城堡裏的公主,而在城堡外修了一圈與公主的窗台等高的城牆一般:外麵的人爬不進來,公主卻能看清外麵一草一木。


    思及此,林楚望不禁對小姑媽的好感又上升了三度。


    那天晚上,練了一整天形體,洗了幹淨的澡之後,林楚望坐在窗前書桌邊,一遍一遍糾正自己的發音,籬笆那邊的笑聲便不遠不近的飄了過來。


    小姑媽今天花園裏的聚會還蠻正經的,似乎是請了一個教堂的唱詩班過來,在花園裏拉手風琴,一行女孩子穿著潔白的裙子在花園裏就著音樂唱歌。唱到雪絨花時,就聽小姑媽在那邊吩咐人:“怎麽將他放進來了,快去攔住別讓他進來。”


    林楚望便往小姑媽那邊看去:隻見小姑媽的三四個丫頭紛紛去花園門洞處攔一個身量高闊的男子,可哪裏是攔得住的?那男子進了院子裏來。小姑媽又無奈的衝他攤手道:“你要是問我要人,我可是沒有的。”


    那男子背對著她這邊的方向,但是聲音又四平八穩的傳了過來,“你不是就在這裏?”


    那聲音非常溫柔性感,正是林楚望所知的那個意義上的,溫柔而性感的牛津腔。


    雖然看不清臉,但從言談舉止來看,那男子應該不超過二十歲。可是他卻又漫不經心、習以為常的和她小姑媽說著俏皮話。林楚望不禁提起了三分興致。


    隻見小姑媽臉上忽冷忽熱一陣哂笑,“找我?上周你可不是這麽說的,你好好的約老娘出去,竟是打著老娘的幌子方便約我姐姐那寶貝侄女!今天我請的可都是些教會裏的正經人,你趁早走,可別來砸老娘的場子了。”


    那男子視線陡然一轉,在一群白裙子女孩子中發現了誰。林楚望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不是她的表姐喬瑪玲還能有誰!


    男子看到喬瑪玲,不管不顧的撞開人群。喬瑪玲也覺察到了,匆匆推開人群往這邊逃。仿佛一隻頭狼,瞅準了白色羊群裏的獵物,便穿過羊群盯著那隻無助的小羊猛追不舍。


    追著追著,兩人消失在視野裏了。林楚望不禁心想,以那個男人的步履來看,明明其實十來步就能追上她表姐,但偏偏你追我趕的追了大半個草坪,這是為什麽?


    兩人從她視線裏消失後,林楚望複又低頭繼續練習起了發音。練到flirt時,林楚望不禁露出個意會的微笑:大約是在調情吧!


    此時天色已經沉了下來,草坪上也嘈雜得更厲害了。入夜了,大都喝了不少酒,白天繃著得,現在也都盡情的撒起


    起野來。鋼琴聲和風琴聲伴奏下,林楚望忽然不遠不近的,聽著自己樓下傳來一男一女的竊竊私語。男人說:“你英文比我剛認識你時更好了。”女子說:“並不太好,最近家裏妹妹過來,母親囑托我教導著,我自己也練習練習。三妹妹說我發音好——我說比起某個人,我差遠了。”


    林楚望不禁恍然道,這不正是她的表姐喬瑪玲和她那位牛津腔麽?


    不過為什麽表姐明知她就在樓上,還要把男人帶到她樓下?


    林楚望往外麵往望了望,這才發現,薔薇花圃的籬笆被拆開一塊小小的洞,剛好能容一人毫發無損的鑽過來。那個洞口用一隻大罐子堵住了,旁的人也不會想要推開罐子鑽進來。


    所以總結起來,姐姐帶男人來薔薇花背後,一來:薔薇花圃將裏麵和草坪隔開了,籬笆又將這裏和自己家隔開了,不會被別的人注意到,非常隱蔽安全;二來:楚望最近裝英文初學者,藏拙藏得太好了些,使得喬瑪玲認為,以自己三妹妹的英文水平來說,應該是絕對聽不懂他們二人的對話的。


    牛津腔道,“若是你聽過我講德語,就不會這麽說了。”


    喬瑪玲輕聲笑了,“我還不知,你會講德語?”


    沉默片刻,牛津腔道,“不敢讓人聽懂的,才會用德語講。”


    喬瑪玲道,“你這種人,還有什麽話不敢講?”


    忽然兩人都好長時間沒說話。


    林楚望尖著耳朵,突然也不敢說話了,心想,這兩人該不會吻到一塊兒去了吧?這麽久不講話。


    她又想著,自己在這裏偷聽,是不是不太好?


    轉念又想,是他們自己找上門來的,非要在她牆根底下說話,她也不是那種六根清淨的佛教徒,聽也便聽了,不告訴旁人就是了。


    牛津腔道:“比如這句。”


    隨後那倫敦腔便低低的說了句德語。


    這句林楚望是聽懂了,不禁嘖嘖兩聲,心道,你們是在拍沉香屑第一爐嗎?!在別人樓下虐狗不帶害臊的嗎?!


    喬瑪玲不懂德語,便問道,“你在罵我?”


    林楚望心裏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德語就是這樣冷漠又呆板,別的語言說“親愛的”都是溫柔無比,德語的“親愛的”倒像是在罵人傻子。“我愛你”這一句,若是不知道的,聽起來也怪兇巴巴的。


    牛津腔沉默片刻,用英文溫柔的反問,“你聽我的語氣像是在罵你?”


    上一句“ich liebe dich”不像情話,那後麵這句便是非常高端上等的情話了。


    喬瑪玲沒有說話,但林楚望覺得她一定是紅了臉的。


    牛津腔接著說,“怪我沒有勇氣用英文再同你講一遍。”


    樓下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喬瑪玲跑開了,牛津腔追了上去。


    喬瑪玲不敢迴頭看他,“你沒有膽量,你這個膽小鬼。”


    牛津腔道:“可你不愛我。”


    喬瑪玲:“你不要逼我。”


    牛津腔:“你不愛我……你叫我如何去娶一個不愛我的女人?”


    喬瑪玲:“……你逼我愛你,我母親逼我不準與你來往。如今都這樣了,你還非得逼我。zoe, 你看看我。”


    忽然之間,喬瑪玲便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而倫敦腔隻是高高大大的站在她身旁,靜靜的站著,沒有說話,沒有安慰,隻是站著。


    喬瑪玲哭完起來,三兩步的往花圃外麵跑。


    牛津腔手長腳長的,慢悠悠的跟在後麵,倒也沒有落下。


    跑出去幾步,喬瑪玲便又帶著哭腔說,“你別跟上來了。”


    喬瑪玲跑遠之後,牛津腔便靜靜站在花圃裏,沒有真的再跟上去。


    等喬瑪玲消失在視野裏了,他才慢悠悠的鑽出花圃,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了薔薇花之後大約是這樣的,小學生筆法,將就著看吧:


    薔薇叢距林楚望較近,因為一些雙眼立體視覺成像,和近處薔薇叢的小孔成像原理,林楚望的視線範圍比遠處看過來的人視線範圍寬敞得多。


    另:兄妹三人的名字出自《鄘風·定之萬中》:


    “……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降觀於桑。卜雲其吉,終焉允臧……”


    另:沉香屑第一爐香大概是我最喜歡的一本張愛玲,因為稍微想象一下,腦海裏就會浮現陳冠希x鄧麗欣的臉。想推薦一下1984版張國榮和商天娥的《儂本多情》,裏麵哥哥將喬琪喬這個角色詮釋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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