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20號,在狂風暴雪中像嬰兒床一樣輕輕搖晃的駕駛室裏,已經耐心等了一整天的衛燃,直等到頭頂的小喇叭裏再次傳來清晰的鼾聲,立刻在車門把手和座椅支撐架之間,鬆鬆垮垮的拴上了一條繩子。


    額外又用一根繩子拴在腰帶上,並將另一頭在方向盤上繞了兩圈,衛燃仔細的穿好了全套的防寒衣物,又用封火蓋壓住了爐膛裏的火苗,最後這才戴上手套和風鏡,小心翼翼的推開了駕駛室的車門。


    幾乎就在車門被推開一條縫隙的瞬間,夾雜著大量雪花的狂風便立刻湧了進來,多虧了那條提前拴在車門把手上的繩子,否則的話,就算是車門被吹飛了他都不意外。


    貓著腰跳下駕駛室,衛燃先給水壺裏裝滿了積雪並將其送迴駕駛室,隨後一點點的鬆開在方向盤上繞過圈的繩子頭,同時抓緊車身外側的扶手,一點點的挪到了工具倉的旁邊。


    得益於這嚇人的狂風暴雪,此時雖然這輛運輸車周圍一整圈的探照燈都沒有熄滅,但能見度卻依舊隻有不足五米。也正是因此,他才不用擔心自己小偷小摸的行為被生活艙裏的阿波利發現。


    從袖口處拔出來提前準備好的兩根鐵絲,衛燃輕而易舉的撬開了工具倉,一眼便看到這裏麵多出來的木頭箱子。


    根本沒有將其拿出來,衛燃隻是把箱子蓋打開一條縫隙匆匆看了一眼,隨後立刻鎖上了工具倉,拽著繩子快速迴到了駕駛室。


    費力的關上車門,衛燃拍打幹淨身上的積雪,又用抹布仔細的清理幹淨剛剛吹進來的雪花,這才脫掉厚實的防寒衣物掛在座椅靠背上,重新掀開了火爐的封火蓋。


    剛剛那匆匆一瞥,已經讓他認出來,那箱子裏裝的絕對是一台通訊距離超過一千公裏的間諜電台。


    這種設備出現在這裏雖然罕見,但也恰恰從側麵證明了在阿波利心中,這次任務的重要性。


    除此之外,他明明擁有在這個時代都能算得上高科技的通訊工具,但卻依舊花心思維修廣播站的無線電係統,那麽唯一的解釋,便隻有他已經和他的接頭人斷了聯係。


    想清楚這一點,衛燃將裝滿積雪的搪瓷水壺架在了火爐上。繼續耐心的消磨著略顯枯燥的時間。


    好在,這駕駛室遠比普通的轎車甚至卡車都要寬敞的多,所以雖然哪也去不了,但也總比充斥著臭腳丫子味的生活艙裏舒服的多。


    隻不過,這場暴風雪卻好像一直都在愈演愈烈,等到24號淩晨的時候,不管是駕駛室裏睡的正香的衛燃還是生活艙裏的眾人,都聽到了一聲重物倒塌的巨響,緊接著便感受到了地麵明顯的震動。


    雖然如今車窗外的能見度已經連兩米都沒有了,但所有人卻都無比肯定,剛剛一定是有某棟建築發生了倒塌。


    而驗證他們的猜測的,便是隨著狂風飛過來,砸的車身叮當作響碎石破磚。


    根本不用指揮,衛燃立刻啟動了運輸車,幾乎全憑著記憶中的地形,緩慢的離開了廢棄礦場,頂著狂風艱難的開到了礦場邊緣的苔原上。


    他這邊為了應對暴風雪調整停車位置的時候,大本營那些出來尋找他們的運輸車,也因為各種原因停止了搜索工作,甚至就在24號當天,連那座營地都全部撤走,直接返迴了他們原本的駐地。


    而在充斥著狐臭味、臭腳丫子味、酒精味以及些許糞便的騷臭味的生活艙裏,穆拉特博士也在討論完了最新從無線電裏勉強聽清的《阿拉木圖宣言》和《獨立國家聯合體協議議定書》之後,再一次提及是否在暴風雪結束之後返迴的問題——即便這輛運輸車裏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早就被大本營的人先一步放棄了。


    “明天就是25號,後天就是26號了。”衛燃聽著頭頂喇叭裏越發激烈的討論聲,內心卻不由的生出了莫名的不安。


    但無論如何,該來的還是要來。隻不過他實在是沒想到,當12月25號的19點40分,戈爾巴喬夫在斷斷續續的廣播裏宣布辭去隻剩個名頭的蘇聯總統職務時,連接著生活艙的小喇叭裏竟然傳出了穆拉特的歡唿。


    “這個滿嘴謊話的壞種總算辭職了!”


    溫暖的生活艙裏,酒氣熏天的穆拉特博士狀若癲狂的用力拍了拍桌子,興致勃勃的大聲說道,“接下來不知道會是誰接任總統的職務,可惜安德羅波夫同誌去世的太早了,否則我相信他肯定會帶領蘇聯重新振作起來!那些分裂蘇聯的人,肯定會被他和他的kgb送到西伯利亞去挖煤!”


    “老師,蘇聯已經...”


    塔拉斯期期艾艾的看著因為興奮而臉色都開始發紅的老師,最終還是改換了口風,藏起眼中的憐憫,跟著大聲附和道,“確實如此,安德羅波夫肯定能讓蘇聯重現輝煌的!那些混蛋肯定會被送進煤礦。”


    “還有幾個月前自殺的阿赫羅梅耶夫元帥!”


    穆拉特博士目光灼灼的在越發安靜的生活艙裏大聲說道,“如果他也在的話,肯定能重振蘇聯。就算是赫魯曉夫還在,都不會讓局麵變的這麽差!”


    似乎直到這個時候,穆拉特博士才在醉酒中恢複了一絲絲的清醒,可緊接著,卻又癱坐在椅子上,痛哭流涕的喃喃自語道,“為什麽,為什麽能拯救蘇聯的人都不在了,他們也拋棄了蘇聯嗎?”


    溫暖甚至有些燥熱的生活艙裏除了帶著噪音的廣播之外格外的安靜,無論穆拉特博士最得意的學生拉塔斯,還是來曆特殊的阿波利,都沒辦法就穆拉特博士的問題,給出一個合格的答案。


    但是很顯然,包括穆拉特博士在內,其實所有人心裏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老師,你喝多了。”


    穆拉特輕輕取走穆拉特博士手中的酒瓶子,扶著他躺在了床上,像是在哄騙小孩子一樣安慰道,“睡一覺吧,等睡醒之後,或許就沒有那麽糟了。”


    “維克多,我去駕駛室找你喝一杯。”阿波利對著擺在桌子上的通話器喊了一嗓子,既是在通知衛燃,又像是在通知生活艙裏其餘的人。


    根本沒給其餘人反應的時間,阿波利便穿上了防寒衣物離開了生活艙,在狂風中抓著沾滿積雪的履帶,一點點艱難的挪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等他拉開車門鑽進來的時候,衛燃已經從座椅後麵的木頭箱子裏拎出一瓶伏特加兩個水晶杯子等著了。


    “謝謝”


    阿波利跨過熱騰騰的火爐,和衛燃隔著一個位子坐了下來,略顯煩躁的脫掉身上的防寒衣服丟到了座椅後麵的箱子裏,隨後接過前者遞來的一杯伏特加,仰頭倒進了嘴裏。


    “你有答案嗎?”阿波利低著頭用力聞了聞袖口,試圖從衛燃的嘴裏尋求到答案。


    “不是蘇聯英雄放棄了蘇聯,是蘇聯人放棄了蘇聯。”衛燃語氣平淡的給出了自己的迴答,隨後這才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我聽不懂”阿波利語氣蒼白的說道。


    “隻是不想聽懂吧?”


    衛燃笑了笑,索性放下了杯子,此時幾千公裏外的克裏姆林宮頂上已經升起了三色旗,他可不想把自己灌醉錯過些什麽。


    “或許吧...”


    阿波利索性伸手拿走了擺在兩人中間座椅上的酒瓶子,直接湊到嘴巴灌了一大口,緊跟著又灌下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他被嗆得不斷咳嗽乃至流出了眼淚。


    “需要自己待一會嗎?”


    坐在駕駛位的衛燃輕聲問道,阿波利卻隻是擺擺手,將頭頂在身前的雜物箱蓋子上,繼續一聲接著一聲的咳嗽。


    許久之後,他這才深吸一口氣說道,“看得出來你不喜歡生活艙裏的氣氛,所以就留在這吧。”


    聞言,衛燃微不可查的點點頭,重新調低了座椅,靜靜的聽著生活艙裏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聲,和他相隔一個座椅的阿波利,似乎也沒了聊天的想法,隻是頻頻的舉起酒瓶子,試圖麻痹自己的思維。


    當他將滿滿一瓶子伏特加都灌進肚子裏的時候,頭頂的小喇叭裏也隻剩下了收音機滋滋啦啦的動靜以及此起彼伏的鼾聲。


    就連將雙腳搭在方向盤上的衛燃,也裝出了一副睡著的模樣。然而,阿波利卻隻是起身給身旁的小爐子添了半桶焦炭,順勢又拎出了第二瓶伏特加擰開。


    見狀,衛燃也就不再試探,放鬆神經踏踏實實的進入夢鄉。


    然而,他覺得自己才睡著沒多久,頭頂的喇叭裏便傳來了幾乎炸麥的風雪聲。等他被這動靜驚醒的時候,那聲音卻又消失了。


    又有人離開生活艙了?


    衛燃和醉醺醺的阿波利對視了一眼,緊跟著便隱約聽到了一聲絕對無法忽視的清脆槍聲!


    不好!


    衛燃暗道不妙,立刻坐起來,開始往身上套衣服。


    緊跟著,頭頂的喇叭裏也傳來了沙裏普驚慌失措的唿喊,“快醒醒!穆拉特博士不見了,我剛剛好像聽到了槍聲!”


    不等喇叭裏再有其他動靜,衛燃和阿波利已經不分先後的推開了車門,扶著幾乎被冰雪掩埋的履帶就往身後的方向跑。


    就當衛燃來到兩節車廂的鏈接點的時候,對麵的阿波利立刻用手電筒朝他晃了晃,隨後用力敲擊著車廂示意他趕快過去。


    費力的踩著兩節車廂之間的連杆來到對麵,衛燃還沒來得及站穩,便看到貨艙門口的位置,穿的西裝革履的穆拉特博士正靠在履帶上。隻不過,此時他手中的那支轉輪手槍的槍口,正含在嘴裏,並且和嘴唇凍結在了一起,而他的嘴角,還有仍在滴落的血跡。


    阿波利狠狠一巴掌拍在了貨艙艙門一側繪製的蘇聯國徽上。彎腰抱起了已經失去生命的穆拉特博士,跌跌撞撞的走向了生活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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