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凜冽的寒風吹過充斥著火燒痕跡的建築時,撲麵而來的焦糊氣味,讓剛剛爬上一樓的衛燃,下意識的便想起了幾乎同一時間,同樣被德國人毀掉的另一座「格勒」,以及那些在曆史碎片中匆匆見了一麵,便再也忘不掉的朋友。


    長長的籲了口氣,他四下裏看了看,或許是因為遭到了轟炸,這棟僅僅隻有三層的建築已經坍塌了一半,即便剩下的這一半,一樓的天花板也出現了長長的裂縫。


    讓視線穿過這條裂縫,他甚至可以看到時不時有轟炸機或者戰鬥機劃過的天空,以及不知道什麽時候地方蒸騰而起的黑煙。


    收迴目光,他一眼便在附近一個坍塌了大半的房間裏,看到了一輛一米多長半米來寬的木頭爬犁車,以及搭在車把手上的一條灰色的毯子。


    沒管這輛爬犁車,衛燃踩著廢墟爬上了幾乎露天的二樓,一番粗略的檢查之後,又沿著廢墟爬上了殘存麵積更小的三樓。


    這一層尚且保存完整的房間不過兩三個而已,而且這些房間和樓下的那些房間一樣,所有的木質家具、地板、窗框門框乃至房門,所有能拿來當燃料的全都被拆走了,甚至其中一個房間,還有一具瘦的皮包骨頭,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凍僵屍體。


    暗暗歎了口氣,衛燃四下裏看了看,彎腰撿起一塊破破爛爛四處漏風的床單,默不作聲的蓋住了這具屍體,勉強算是幫他保住了最後的一絲絲尊嚴。


    走到隔壁同樣被掀翻了房頂的房間,衛燃靠著牆坐下來,將金屬本子裏的東西一樣樣的取出來檢查了一番。


    讓他又驚又喜的是,這次無論是煤油汽燈還是大餅爐又或者廚具背簍裏的美式油爐,裏麵的燃油全都是滿的。


    不僅如此,那雙層食盒裏的巧克力,以及他裝進背簍裏的那兩罐煉乳,和背簍裏本身就有的那些油茶原材料竟然也在!同樣被他這個時光走私客帶來的,還包括他裝在隨身酒壺裏的蜂蜜!


    甚至就連那三個油桶,除了一個仍舊裝滿了煤油之外,其中一個裏麵甚至還有起碼三分之一的蜂蜜!倒是那個原本裝著熱可可的油桶,這次空空如也,根本什麽都沒有。


    萬幸,那個英軍p44水壺裏的蜂蜜雖然沒了,但卻換成了來自美國約翰斯頓號驅逐艦上的熱可可。


    可驚喜過後,這些吃喝用的夠嗎...不夠,顯然不夠,遠遠不夠!


    暗暗歎了口氣,衛燃最後取出納甘轉輪手槍檢查了一番,見彈巢裏壓滿了子彈,這才深吸一口氣,收起這唯一的武器站起來,一邊取出保暖的飛行皮帽和飛行手套穿戴好,一邊拎著那把鏽跡斑斑的鋸子迴到了一樓。


    將爬犁車上那條破破爛爛的毯子纏頭裹腦的披在身上,他這才拖拽著爬犁車走出這棟建築廢墟,在建築的陰影裏,借著夕陽的最後一絲絲餘暉,尋找著任何可以拿來當作爐火燃料的東西。


    可這一路走來,能拿來的燒的東西沒看到多少,但那些同樣拉著爬犁在路上遊蕩的行人,卻一個比一個慢,一個比一個瘦。


    「噗通!」


    就在他看著那些陌生的列寧格勒居民發呆的時候,一個瘦的脫形的人卻走著走著便仰麵摔倒在了路上,而在衛燃的注視或者說等待中,這個人卻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掙紮或是試圖爬起來的動作!


    迴過神來,衛燃下意識的拉著他的木爬犁跑了過去,將那個栽倒的人扶了起來。


    可是,還沒等他看到這人的長相甚至男女,僅僅隻是那輕飄飄的重量就讓他心頭一顫。


    解開對方的圍巾,這是個顴骨高高凸起,雙腮和眼窩凹陷的老男人,脫下手套試了試他的唿吸,衛燃暗暗歎了口氣,重新幫他裹緊圍巾,將他放在了對方原本拉著的爬犁上,然後將這個充當棺槨的爬犁,


    艱難的推進了路邊的建築廢墟陰影裏。


    他不知道那個瘦的脫了形的老男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樣在尋找著取暖的燃料,更不知道他的家在那裏,家裏是否也有還在等著他把燃料帶迴去的人。


    同樣經曆過極度和漫長饑餓的衛燃無比清楚的知道,相比其他的死亡方式,餓死,無疑是最殘酷最漫長的一種死法。


    但就在剛剛,他親眼見證了這漫長死法的最後一刻,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他都不知道名字的老男人在自己麵前餓死了—他想救都來不及救。


    如果這個老男人的背後還有其他的家人...


    衛燃伸手摸了摸凍的冰涼的建築廢墟再次歎了口氣,這樣的低溫,恐怕...


    看著周圍那些或是行屍走肉般一臉麻木的繼續在街頭巷尾遊蕩的人,看著那些停下腳步脫帽致意,參加這短暫的葬禮的人,看著那些同樣停下腳步,盯著屍體所在的廢墟不知道在想什麽的人。


    他能做的,卻隻有拉著自己的爬犁離開,繼續在這夕陽之下,在略顯嗆人的煙霧中,在頭頂飛機的轟鳴聲和周圍或近或遠的爆炸聲、槍炮聲中,認真的尋找著任何能拿來燒,拿來給那些孩子取暖的燃料。


    然而,直到夕陽徹底被地平線吞噬,他的爬犁車裏除了一張隻剩下兩條腿兒的木頭椅子之外,卻再也沒有找到別的能拿來燃燒的東西。


    這一路走來,除了有人進出的建築之外,其他絕大部分建築的門窗能拆的都被拆了,那些已經被炸塌的廢墟似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根本就找不到什麽木料。


    就在他不知道該繼續摸黑找下去,還是該趁早返迴的時候,本就彌漫著硝煙和火炮轟鳴的夜空中,卻傳出了一聲讓衛燃無比心悸的哨音!


    根本沒過腦子,極度的恐懼和這麽多次在各種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養出的危機感,便讓他下意識的丟下一直拽著的爬犁,以一個絕對算不上好看的動作飛撲到了一輛停工了不知道多久的電車邊上。


    「轟!」


    就在他抱住腦袋蜷縮起身體的同時,和他相距不過10米遠的一家國營商店二樓,便被不知道從哪打來的炮彈命中,並在一閃而逝的火光中,炸開了臨街的整麵牆壁!


    在一陣稀裏嘩啦的土石飛濺中,幾個躲閃不及的行人被破片以及碎磚擊中了身體,連個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來,便跌倒在地,緩緩染紅了地表滿是腳印的積雪。


    拍掉落到腿上的一塊帶著火星的破布,衛燃又等了片刻,見沒有第二發炮彈打過來,這才站起身,看向了和自己隔著一輛電車車廂的國營商店。


    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這家原本已經關門的商店裏麵已經冒出了滾滾的濃煙,二樓的地板也坍塌進了一樓。


    「嘩啦啦!」


    就在周圍的路人下意識的圍過去的時候,商店隔壁的房間也遭到殃及發生了坍塌!


    下意識的隨著人群圍過去,這間停業了不知道多久的國營商店裏根本沒有什麽貨物,可即便如此,周圍的那些人還是從各自的爬犁上解下鋸子或者撬棍,又或者不顧危險直接爬進燃著火苗的商店,搬起兩把木頭椅子,蹣跚著走出來,將其放在自己的爬犁上就往迴走。


    見狀,衛燃也立刻拉著他的爬犁湊了過去,試圖尋找到一些能拿來燒的東西。


    然而,還沒等他找到目標,卻發現在隔壁已經坍塌的房間裏,傳出了一陣陣有氣無力的啼哭。停下腳步,衛燃轉身看向了隔壁坍塌房間僅剩的一扇窗戶。


    他敢肯定,如果沒有這場戰爭,這扇帶著濃鬱沙俄風格裝飾的窗戶一定格外的漂亮,可現在,除了安裝在外麵的防盜鐵欄杆之外,裏麵卻根本沒有窗子和窗框,取而代之的則是堵住窗戶的磚頭。


    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衛燃將手伸進防盜護欄的縫隙,從堵住窗戶的那堵磚牆上抽出兩塊磚頭露出個隻有十厘米見方的小洞。都不等他把眼睛耳朵湊上去,那有氣無力的啼哭也清晰了許多。


    取出手電筒捅進孔隙裏短暫的打出一道昏黃的光束,衛燃在看到這個坍塌的房間裏麵的景象時卻愣住了。


    這個並不算大的房間已經被坍塌下來的天花板埋掉了大半,僅剩的一小塊空間裏,正有一個瘦脫了形的年輕女人,***著一側幹癟的乳防靠在壁爐的邊上。


    在她用身體堵住的壁爐裏,還有個看起來最多不過兩歲的小嬰兒。當燈光照上去的時候,這小嬰兒已經從那女人的懷裏滑落,他的一隻腳似乎也踩在了壁爐裏一個燃著餘燼的鐵皮桶上。


    而那個女人,此時仍在掙紮著,試圖將手伸到那個小嬰兒的邊上,讓他遠離那個危險卻又溫暖的鐵皮桶。


    但是,她卻明顯做不到了,她的嘴角已經溢出了暗紅色的血液,她的後背上,都還壓著一根從天花板上坍塌下來的木頭房梁!


    迴過神來,衛燃立刻熄滅了手電筒,並以最快的


    速度換成了剪線鉗,用盡力氣剪開了那些足有小拇指粗的防盜欄杆之後,粗暴的推倒堵住窗戶的磚牆,以最快的速度鑽了進去,


    「我來幫你」


    衛燃話音未落,已經在那個燃著炭火的鐵皮桶提供的微弱紅光中,將那個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小嬰兒從打掃的格外幹淨,而且鋪著小褥子的壁爐裏給抱了出來。


    用毯子護住嬰兒和那個女人,衛燃打開了這才打開手電筒檢查了一番,萬幸,這個小嬰兒腳上的羊毛氈襪足夠厚實,她隻是被燙到了,但也僅僅隻是腳掌紅了一片,並沒有被燙傷。


    「他沒事」


    衛燃一邊說著,一邊幫那個女人將撩起的上衣下擺拉下來,隨後略顯笨拙的抱起那個小嬰兒,將他的白嫩嫩的腳掌給那女人看了看。


    「她是個...女孩」


    那個腰椎已經被坍塌的房梁砸斷,衣服都被血染紅的瘦弱女人有氣無力的說道,「她...她叫加琳娜,加琳娜·瓦倫丁.....瓦倫丁諾夫娜·艾特曼。她的生日..是...1941年...9月..9月9日...她的爸爸...是...是...馬拉雪橇..運輸隊的...瓦倫丁·彼得..彼得諾維奇·艾特曼。」


    「她叫加琳娜·瓦倫丁諾夫娜·艾特曼,1941年9月9日出生,她的爸爸是馬拉雪橇運輸隊的瓦倫丁·彼得諾維奇·艾特曼。」衛燃一邊重複著,一邊將這小嬰兒稚嫩的小手湊到這個年輕媽媽的嘴邊,讓她有機會最後親吻一次自己的女兒。


    「對...對...」


    這個嘴角益血的年輕媽媽輕輕的親吻著這個小嬰兒的手心,在上麵留下了一個血漬吻痕,同時也讓眼淚砸在了這小嬰兒的臉上,又順著那張消瘦的小臉往下滑,最終滴落在了領口上,用布料縫製的鐮錘標誌上。


    「我會照顧好她的」衛燃一邊將這嬰兒放在對方的懷裏一邊繼續說道,「你叫什麽?」


    「芬妮特...」這位年輕的媽媽有氣無力的答道。「聽著芬妮特」


    衛燃一邊說著,一邊取出了祿來雙反相機,「再堅持一下,讓我給你們母女拍下最後一張照片吧,加琳娜需要一張她和媽媽的合影陪著她渡過戰爭結束之後的日子,她更需要知道她媽媽的樣子。」


    「謝...」


    「不用說話,省著力氣抱緊加琳娜看著鏡頭就好了。」


    衛燃一邊說著,已經無所顧忌的用手電筒的光束對準了這對母女,同時將匆忙調整好的相機對準她們按下了快門。


    這樣的光線,這


    樣的拍照環境,他根本不確定能不能拍下來什麽,但他知道,他必須要給這對母女給留下些什麽才行。


    「你還有什麽心願嗎?」完成了拍攝的衛燃一邊收起相機一邊問道。


    「沒有了...」芬妮特任由衛燃抱走了她的女兒,囈語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而那個被衛燃抱在懷裏的小嬰兒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一樣,也再次開始了有氣無力的啼哭。


    默不作聲的收起了手電筒,衛燃坐在了壁爐的另一邊,摸黑取出了裝滿蜂蜜的隨身酒壺,擰開蓋子湊到了小嬰兒加琳娜的嘴邊。


    當甜蜜卻富含能量的蜂蜜流淌進她的小嘴裏的時候,這個同樣在忍饑挨餓的小家夥立刻停止了哭鬧,無師自通一般雙手抓住銀製酒壺,嘟著小嘴一下下的吮吸著自出生之後幾乎就沒有嚐到過的甜味。


    但衛燃卻根本不敢讓這個小家夥多喝,所以僅僅隻是三兩口過後,他便收走了酒壺,摸索著找到半根蠟燭點燃,借著這微弱的火苗觀察著這個即便沒有坍塌也格外狹小的房間。


    這裏除了有一架被坍塌的房頂壓跨的縫紉機之外,隻剩鐵架子的床底下還有兩個並不算大的木頭箱子,其中一個箱子裏,放著一小桶煤炭和已經劈砍開的幾根木柴,另一個箱子裏,卻是一頂頂五顏六色的棉質布瓊尼帽,以及幾片列巴和半隻放在搪瓷盆裏,不知道是貓還是狗的後腿,但他卻知道,這隻後腿一定已經被煮了很多次......


    迴過神來,他拿起了一頂帽子,毫無疑問,這些八成是給小孩子戴的,而上麵那些統一樣式的價簽,以及箱子裏尚未縫製上去的布製價簽,也足以說明這些帽子似乎是隔壁的國營商店安排給這個女人的工作。


    略作思索,他將那個小嬰兒也放進了裝有帽子的箱子裏,隨後又從床上扯下一條羊毛毯子,將這小家夥連同那箱子全都包裹了起來。


    將這兩個箱子抱到窗邊,衛燃又找來那把鏽跡斑斑的鋸子,將那根仍舊壓在芬妮特的背上,足有大腿粗細的木梁小心翼翼的鋸了下來。


    最後將芬妮特抱進了鋪著毯子的壁爐裏,衛燃最後從她的手上取下一枚戒指攥在掌心,另一隻手拎著那個仍在燃燒著炭火的鐵皮桶,義無反顧的離開了這個隨時可能徹底坍塌的小房間。


    借著窗外夜色的掩護,他先摸黑將兩個木頭箱子牢牢的綁在爬犁車上,隨後又把那根親自鋸下來的,大腿粗不到兩米長,一頭還染著血的木梁用繩子拴在爬犁車的尾部。


    最後把那個尚有溫度的鐵皮桶放在了兩個木頭箱子之間提前預留的縫隙上,他這才裹緊了身上的毯子,拖拽著爬犁車,一步步的走向了來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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