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光再度消退,衛燃也再次迴到了雪絨花的夢境農場,再一次坐在了桌邊。


    在他呆愣的注視下,那支金屬羽毛筆也像是根本不打算給他反應時間似的,再次寫出了一行行的字跡:


    第五幕


    角色身份:衛燃


    迴歸任務:赴酒宴


    沒了?


    衛燃不由的一愣,這次自己的名字前麵沒有任何身份前綴就算了,迴歸任務竟然也如此的簡單?


    沒等他反應過來,他也在驟然而起的白光中看到了這次能用道具。


    祿來雙反相機,僅此而已。


    深吸一口氣,衛燃平靜的等待著白光消散,同時也在期待著是什麽樣的酒宴,以及會在酒宴上看到誰。


    片刻之後,他最先感受到的外界信息卻是來自撲麵而來的寒意,以及身下嘎吱嘎吱的噪音和輕微的顛簸。


    當視野裏的一切逐漸清晰,他最先看到的,卻是身前趕車的把式,以及拉車的一頭大騾子。


    自己是在一輛爬犁上?


    衛燃下意識的看了看周圍,這輛爬犁上鋪著一層厚實的麥秸,但除了那個車把勢,卻隻有自己一個人。


    再看自己身上穿的,衛燃不由的鬆了口氣,此時自己身上穿的是一套他曾在潮蘚戰場穿過的50式冬季軍服。


    沒有帽徽和胸章,絎縫的棉衣、收緊的袖口,乃至高腰棉鞋和栽絨帽甚至肩肘等位置額外縫上去的墊布之類的細節,似乎都在暗示著他剛剛戰場上走下來。


    但他的身上卻並沒有任何武器彈藥,倒是挎著的那個帆布小包裏裝了不少各色的糖塊兒。


    衣服口袋裏還揣著好幾包美國香煙以及五六個zippo打火機,甚至還有兩塊美國手表和幾支派克鋼筆。


    老子覺悟就活該這麽低嗎?


    衛燃沒好氣的嘟囔了一句,卻一點兒不耽誤他撕開一包好彩牌的香煙,抽出一支點上。


    隨手扯過來身旁的包袱打開看了看,這裏麵的東西並不算多。一塊疊的四方四正的厚實花布,一包茶葉、一包紅糖,還有一包煙葉子幾條新毛巾。


    除此之外,還有一把解食刀,當年胡八指送給自己的解食刀。


    難不成是去胡八指家?應該是吧


    衛燃一邊打量著周圍目光所及之處的林海雪原,一邊暗暗猜測著。


    “籲——”


    恰在此時,那車把式也吆喝著拉著爬犁的騾子停下來,用手裏的煙袋指了指左手邊的一條岔路說道,“同誌,俺隻能把你捎到這兒了。


    你貼著那條岔路一直走,翻過梁子再有個一二裏地就能看見個屯子,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謝謝您捎了我一路”


    衛燃客氣的道謝之後,順手摸出個美國打火機外加一包美國煙送給了那位車把式,這才在對方的感謝中拎著包袱皮下車,並且目送著那車把式趕車走遠之後,將那包袱甩在肩頭,踩著咯吱咯吱響的積雪走向了那條岔路口。


    這一次雖然不用躲在林子裏穿行,雖然身上沒有任何像樣的武器,但他卻因為自己身上這套行頭莫名的輕鬆了許多。


    他知道,在這片黑土地上,已經再也找不出一個還活著的侵略者了,就連曾經橫行的綹子響馬,恐怕如今也已經不剩幾個。


    也正因如此,他的腳步也越來越輕快,越來越也有勁兒。


    一路走,他還不忘把相機取出來看了看。萬幸,這台祿來相機裏裝著僅有的一枚膠卷。


    直接將相機掛在了脖子上,衛燃挺直了胸膛,一路欣賞著周圍壯麗的雪景,一路大步流星的走著——像是在自己家一樣。


    輕鬆的翻過了那道並不算高的低矮土梁,當他站在土梁頂上的時候,也遠遠的看到了土梁另一側緊挨著一片林子的邊緣,有個被農田包裹的小屯子。


    這屯子滿打滿算也就二三十戶人家,每家的煙囪也都在往外冒著淡淡的炊煙,站在土梁之上,他甚至能清楚的聞到冰涼的空氣裏夾雜的鬆木燃燒時特有的香氣。


    緊了緊甩在肩上的包袱皮,衛燃打著出溜滑衝下了土梁,沿著那條被積雪找平的鄉間土路繼續走著,他的臉上,也漸漸浮起了抑製不住的笑意。


    鄰近屯子邊緣,幾個正拉著自製的小爬犁車玩鬧的孩子好奇的湊了上來。


    “敬禮!”


    其中一個虎頭虎腦,臉上還掛著鼻涕泡兒的小家夥清脆的大聲喊道,其餘幾個小家夥也或是舉起了左手或是舉起了右手。


    “敬錯了,是另一個手!”帶頭敬禮的小家夥急忙朝身旁一個小丫頭小聲糾正道。


    他這不說還好,他說完,其餘幾個小家夥全都下意識的換了個手。


    “你們好!”


    衛燃帶著愈發無法抑製的笑意,認真的敬禮給出了迴應,隨後蹲下來笑著問道,“小朋友,你們是這個屯子的嗎?”


    “是——”這幾個小家夥拉著長音齊聲答道。


    “那你們誰知道這個屯子叫什麽呀?”衛燃繼續笑著問道。


    “樺樹屯”最先朝他敬禮的那個小家夥搶答道。


    “那你們誰知道,這屯子裏有沒有姓胡的人家?”衛燃試探著問道,同時也從挎包裏抓出一把糖塊兒分給了這些小孩子。


    “他就姓胡,俺們屯子就他們一家姓胡。”


    一個豎著羊角辮的小胖丫頭指著一個看著也就五六歲的小男孩兒說道。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衛燃說著,重新掏出一把糖塊直接塞進了那個小家夥的棉襖口袋裏。


    “他叫玉虎!胡玉虎!”又一個小朋友搶答道,並且順利的從似乎在走神的衛燃手裏得到了一把糖塊兒。


    隻是聽這個名字,衛燃便知道他沒有猜錯。


    “玉虎,你家裏都有什麽人?”衛燃索性不急著走了,直接坐在了冰涼的雪地上笑著問道。


    “他爹他娘,他還有個妹妹!”


    又一個小朋友搶答了本該胡玉虎迴答的問題,“他妹妹還吃奶呢,大名兒叫胡詩霞!”


    “這名字可真好聽,真好聽啊.”


    衛燃任由迴答問題的孩子拿走了他手裏的糖塊,打起精神問道,“那你們誰能帶我去他家?”


    “我!我!”


    幾個小家夥齊聲搶答著,並且順利的分到了衛燃再次掏出來的一把糖塊。


    或許是因為他足夠的慷慨,又或許是因為他身上的軍裝值得信賴。


    這些活力充沛的小家夥們笑鬧著執意讓他抱著胡玉虎坐上了那個也就比板凳大了一圈兒的簡易爬犁。


    在笑鬧聲中,這些孩子或是合力用繩子拉著,或是在背後用小髒手兒推著,一路歡歌笑語的帶著他衝進了那個彌漫著炊煙和寧靜的小屯子,帶著他來到了屯子邊緣離著林子最近的一個籬笆院門前。


    這籬笆院並不算大,院子裏除了三間土坯房,還有個地窩子,那地窩子的門口,還有幾頭馴鹿探頭探腦的。


    不等衛燃從那小爬犁上站起來,兩隻塌耳朵狗便已經頂開厚重的門簾子衝出來,蹲在籬笆裏麵頗有靈性的歪頭看著他,既不吠叫,也沒有搖尾巴。


    再次用一把糖塊兒打發了身後跟著的孩子們,衛燃抱著胡玉虎走到籬笆院的門前,輕輕拍了拍敞開的木頭門。


    “誰呀?”


    伴隨著一聲唿喊,一個穿著皮袍子,頭戴黃色麅角帽的女人撩開簾子,拎著個水壺走了出來。


    “當啷!”


    在看到衛燃的瞬間,這個女人手裏的水壺也跟著滑落,砸在了台階上。


    “衛大哥!是衛大哥嗎?”


    話音未落,這女人已經腳步匆匆的跑了過來,激動的抓住了衛燃略顯冰涼的手。


    “是我”


    衛燃壓抑著激動和對方握了握手,他也已經一眼認出來,這個女人恰恰是當年的鄂倫春姑娘烏娜坎!


    “快快快!快進來!”


    烏娜坎接過嘴巴裏含著糖塊兒的胡玉虎,順便又踢開搖頭擺尾湊上來的那兩隻塌耳朵狗,熱情的招唿著衛燃跟著她往裏走。


    “胡老弟呢?”


    衛燃跟在烏娜坎後麵,一邊往屋裏走一邊忐忑的問道。


    “他去城裏了”


    烏娜坎說話間已經撩起了厚實的簾子,一邊示意衛燃進去一邊說道,“聽他說是去接個朋友”


    說到這裏,烏娜坎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衛大哥,他不會是去接你了吧?”


    “這我可不知道”


    衛燃說著,彎腰鑽進了這座外表低矮,但卻格外暖和的土坯房子。


    這三間土坯房實在是沒多大,但卻勉強是個半地下式的結構,所以雖然外麵看著低矮,但裏麵實際並不至於憋屈。


    在烏娜坎的示意下,衛燃跟著她們母子穿過了彌漫著棒茬粥香氣的堂屋,又穿過一道棉簾子和紙糊的隔牆,走到了更加暖和東屋。


    “快!脫鞋上炕暖和暖和!”


    烏娜坎說著,已經把抱在懷裏的玉虎小朋友放在了炕沿上,她也走到屋子中間,手腳麻利的打開了那個磚砌的土爐子的封門兒,隨後又拎起架在爐子上的燒水壺,給衛燃倒了一杯熱水。


    “這是我給你們帶的禮物”


    衛燃說著,將手裏一直拎著的包袱展開,把裏麵那些禮物拿出來一樣樣的擺在了桌子上。


    “衛大哥這是做啥!”烏娜坎忙不迭的說道,“咋帶.”


    “給孩子的”


    衛燃直接轉移了話題,走到這屋子房梁下吊著的那個悠車子邊,彎腰打量著睡在裏麵的小家夥問道,“這是你們的小女兒?”


    “可不咋的”


    烏娜坎怔了怔也就不再推脫,更沒有因為衛燃問出的這個蠢問題有什麽不滿,反而溫柔的介紹道,“她叫詩霞,胡詩霞。”


    “這名字可真好聽”衛燃忍不住說道。


    “俺倆沒什麽文化,這倆孩子的名兒,都是從他們身上借的。”烏娜坎笑著歎息道,“也算個念想吧。”


    衛燃同樣笑了笑,他自然知道,烏娜坎說的“他們”是誰。


    “這是俺倆的兒子玉虎”


    烏娜坎重新抱住跑到腳邊略顯內向的兒子,“這是衛叔叔,快喊人。”


    “衛唿唿”


    不過五六歲,而且似乎有些許口吃的玉虎怯生生的喊了一聲。


    “好小子”


    衛燃溫和的笑了笑,直接摘下仍舊掛在肩上的帆布挎包遞給了對方,“這些糖塊兒都是你的了,拿著吃吧!”


    “拿著吧,不用跟你衛叔叔客氣。”


    烏娜坎笑眯眯的點點頭,那胡玉虎這才笑嘻嘻的接過了衛燃遞來的帆布挎包。


    “衛大哥,你這是”


    烏娜坎稍作遲疑,“剛從前線下來?”


    “啊對啊”


    衛燃點點頭,拿起給自己到的那杯水坐在炕沿上,從旁邊的一個小笸籮裏抓起一把嘎拉哈攥在手裏把玩的同時說道,“順道過來看看你們,你們兩口子過的咋樣?”


    “好,好著呢。”


    烏娜坎坐在桌邊的椅子上,一邊輕輕的搖晃著悠車子一邊說道,“自從把土匪剿幹淨了,俺們兩口子還分了16畝好地呢。


    得空的時候俺倆還去林子裏打打獵,還使著兩頭鹿一頭騾子,這日子可是眼瞅著一天比一天好呢。”


    “那就好”


    衛燃歎了口氣,沉默半晌後小心的問道,“你們兩口子和他們還有聯係嗎?”


    聞言,烏娜坎同樣沉默了片刻這才開口,“沒了,這麽多年了,楊掌櫃一家一直生死不明,俺倆還偷跑去江對麵的毛子地盤找過,也沒找見。”


    一時間,這溫暖的土坯房裏再次陷入了安靜,安靜的可以清楚的聽到悠車子搖晃時,那些繩子上綁著的木頭小玩具相互碰撞的動靜,以及胡玉虎吮吸糖塊時吧唧嘴的聲音。


    “勇武呢?”


    衛燃再次問道,“你們有勇武的消息嗎?”


    可惜,烏娜坎卻再次搖了搖頭,“自打鬼子投降之後,俺們兩口子就再也沒見過他了,根本不知道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不知道還活著沒有。”


    這讓人絕望的話題聊到這裏,紙糊的窗子外麵也傳進來一聲清脆的響鞭。


    “他迴來了!”


    烏娜坎聞言立刻站起來,和小家夥胡玉虎一起小跑著出去,嘴裏也大聲說道,“老胡,你猜誰來了?”


    “家裏有客?”胡八指的聲音也從外麵傳了進來。


    隻是,還沒等同樣站起來的衛燃走出溫暖的東屋,他卻聽到外麵傳出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胡老弟,要不我在外麵等等?”


    當這句話傳進衛燃耳朵裏的時候,他隻覺得心跳都跟著加快了,他已經聽出來這人是誰了!


    他怎麽也來這兒了?


    思索這個問題的同時,衛燃也已經撩起棉簾子跟著走出東屋,看向了帶著一身寒氣兒,剛剛把一隻腳邁進堂屋的胡八指,以及他的身後,手裏拎著個包袱,身上還背著個長布卷的李隨安!


    “衛大哥!”


    在短暫的呆愣過後,無論是胡八指還是李隨安全都認出了怔怔的看著他們的衛燃!


    “望川,胡老弟。”衛燃壓抑著激動朝著他們打了個招唿。


    “真是衛大哥!你還活著?!”


    胡八指激動的走過來,一邊上下打量著衛燃,一邊揉捏著他的手臂肩膀,甚至拍了拍的他的大腿,知道確定他全須全尾的活著,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可衛燃卻怔怔的看著李隨安,看著他右手空蕩蕩隨著走動隨意擺動的袖管。


    “你”


    衛燃下意識的往前走了幾步,探手抓住了李隨安的右手袖子一路往上摸,可直到他摸到肩膀,卻仍未摸到他的胳膊!


    “沒事”


    李隨安平和的笑了笑,卻並沒有解釋的意思。


    “快!快!進屋,上炕暖和暖和!”胡八指適時的招唿道。


    聞言,衛燃也反應過來,連忙招唿著李隨安一起走進了東屋。


    “你們哥仨上炕,一邊喝一邊聊。”


    烏娜坎說著,已經端來一個炕桌放在了炕頭兒,隨後又一趟趟的端來了一盆兒豬肉燉粉條子、一大碗肉皮凍和一碟炸花生米,一盤小蔥拌豆腐,外加一盤切開的鹹鴨蛋一盤燉魚,和一瓷壺提前熱好的高粱酒。


    “來!咱們先喝一個!”


    胡八指說著已經拎起瓷壺給四個酒碗倒滿,嘴上也張羅道,“媳婦兒,你也坐下來一起喝,衛大哥和李大哥都不是外人!”


    “那俺就陪你們喝點!”


    烏娜坎依舊是那個幹脆利索的鄂倫春姑娘,話音未落已經端起瓷碗,和眾人相互碰了碰,隨後一點兒不慢的一飲而盡。


    “衛大哥,你是咋找到俺們這疙瘩的?”胡八指撂下酒碗好奇的問道,“還有,你這是去潮蘚打美國鬼子了?”


    “是啊.”


    衛燃任由玉虎這小家夥幫自己倒滿了酒碗,“我打聽了不少人才找著你,正好得空,索性過來看看,倒是望川”


    “衛大哥,鬼子被打跑了,新中國都站起來了,叫我隨安吧。”


    李隨安端著同樣被玉虎倒滿的酒碗主動和衛燃碰了碰,笑著說道,“鬼子投降之後我就迴四川了,去年還有了個小子呢,現在他叫李望川,為了這個名兒,我和我婆娘還吵了一架呢。”


    “那個馬家的妹子,馬青禾?”衛燃下意識的問道。


    卻不想,當這個問題問出來的時候,李隨安臉上的表情卻僵了一下,隨後將酒碗裏的酒一飲而盡,垂著頭拍了拍大腿,沉默片刻後說道,“她沒活下來,犧犧牲了,45年春天的時候,就.唉!”


    “喝一口吧”


    衛燃最終隻能親自拿起了瓷壺,幫著李隨安重新倒滿了酒碗。


    將眾人帶迴戰火殤痛的沉默中,四個粗瓷酒碗再次碰在了一起,這一碗酒,是為了那些沒能活下來的人。


    “小白呢?白宇光”


    衛燃近乎小心翼翼的問道,“他他活下來了嗎?”


    “沒有”


    李隨安再次搖了搖頭,“當年我和他受傷被送迴馬家養傷,等我們倆醒過來,就聽見你們在沙潁河戰沒了的消息。”


    接過衛燃遞來的香煙點燃,李隨安繼續說道,“傷好了之後,我和青禾帶著小白他們兩口子去了延安。在那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加入了新四軍第四師的騎兵團。”


    說到這裏,李隨安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41年的時候,我們騎兵團在津浦路西撞上了騎八師。”


    “當啷”


    衛燃手裏的打火機一個沒拿穩,失手砸在了炕桌上。


    “小白.”


    李隨安歎了口氣,“我和小白遇見了不少熟人,尤其一個馬家出來的騎兵,算起來還是馬進韜連長的堂弟呢。小白.小白丟刀了,主動讓馬家的人把他砍死了。”


    “因為他爹?”衛燃沉默了半晌之後問道。


    李隨安卻搖搖頭,不知是否認還是同樣不知道,“他戰沒了之後,他媳婦一時想不開也跳河了,隻留下個還吃奶的孩子,最後還是青禾想辦法送迴馬家,讓金玉的姐姐照顧著的。”


    自顧自的給碗裏倒滿了酒,李隨安再次一飲而盡之後,拍了拍沒了胳膊的肩膀,“44年,離著霜降沒幾天的時候,我們騎兵團又遇上了騎八師,我丟了條胳膊,慢慢的也就調離了騎兵團,後來青禾也犧牲了,等小鬼子投降之後,我索性迴了家。”


    說到這裏,李隨安強撐著歡笑說道,“48年的時候,家裏給我說了門親事,你還記得我三哥喜歡的那個周小姐吧?”


    “記得”衛燃點點頭。


    “是她給介紹的,是她遠房的姨妹,她爹也出川抗戰了,沒能活著迴去。”


    李隨安掐滅了煙頭兒,端著酒碗怔怔的說道,“去年冬天,那婆娘給我生了個兒子,我給他取名叫望川,那婆娘還不樂意,我們倆還大吵了一架。”


    “吵贏了?”


    衛燃笑著問道,同時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花。


    “沒吵贏”


    李隨安自嘲的笑道,“終究少了條胳膊,虎落平陽被犬欺,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嘛。


    我被那潑辣娘們兒好打了一頓才算是遂了我的願,把李望川這名字寫在了族譜上。”


    說到這裏,李隨安端起酒碗看向衛燃,“你還記得吧,當初我說,我要是能活著迴川蜀就開個糧店。”


    “記得”


    衛燃點點頭,同樣端起酒碗,和李隨安和胡八指兩口子碰了碰,在一飲而盡之前問道,“開上了?”


    “開上了,還叫倉稟齋。”


    李隨安同樣一飲而盡,隨後抄起筷子夾了一大筷子粉條送進了嘴裏大口大口的嚼著,同時含糊不清的說道,“當初答應你的,你要是去,我糧店裏的糧隨便你吃,不要你的錢。”


    “那可是好”


    衛燃笑了笑,替胡八指問出了想問還沒來得及問的問題,“隨安,你這次來是有什麽打算嗎?”


    “我其實是來送信的”


    李隨安說著,將旁邊的包袱拽到腿邊,示意衛燃幫忙把包袱解開,隨後拿出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遞給了胡八指,“46年的時候,馬家的老太爺沒了,馬家也是樹倒猢猻散,金玉的三姐趙金蘭帶著小白兩口子的孩子,還有她自己的兒子,由老白護送著去投奔了楊家姑娘。”


    “這是掌櫃的寄來的?!”


    烏娜坎頓時激動起來,“她在哪呢?這兩年俺兩口子為了找她們一家可是費了老鼻子勁了!”


    “不是”


    李隨安歎了口氣,“這東西是46年的時候,金蘭大姐離開馬家之前,托人送到我家的,裏麵都是些照片,今年夏天,我整理青禾的遺物的時候才發現這些東西,想著給你們送來,順便也想去金玉的墳前看看。”


    他這邊話音未落,烏娜坎已經打開了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將裏麵的照片全都傾倒在了炕上。


    好奇的看了一眼,衛燃立刻便認出來,這些照片都是當年他給抗聯戰士,給田小虎、給紅霞,給邱家兄弟,給烏娜坎等人拍下的。


    隻是現如今,當年的照片終於洗出來了,但照片裏的那些人,卻已經有很多都已經不在了。


    “那時候俺們多年輕啊”


    烏娜坎拿起一張照片呢喃著,可緊接著,豆大的眼淚卻從她的眼角滑落。


    那張黑白色的照片裏並沒有她,但卻有紅霞姑娘,有田小虎,更有楊詩怡、趙金玉以及胡八指和崔大胡子。


    “娘,你別哭,吃糖。”


    胡玉虎湊上來,抱著烏娜坎往她的嘴裏塞了一顆衛燃送她的糖塊,隨後用胖乎乎的小手擦拭著烏娜坎眼角溢出的滾燙淚水。


    “不哭,娘是開心呢。”


    烏娜坎胡亂擦了擦眼淚,一張張的拿起照片,教玉虎小朋友認著照片裏的那些年輕的人兒,柔聲細語的講著當年發生的故事。


    “都是多好的棒小夥子呀,咋就都沒活下來呢。”


    胡八指捏著一張照片歎息道,隨後指了指照片裏的崔大胡子,“衛大哥,你記得大胡子叫啥嗎?”


    “沒記錯的話,叫崔壽春?”衛燃下意識的答道。


    “沒錯”


    胡八指端起酒碗灌了一口,“我胡八指打生下來就沒個大名兒,鬼子投降那年,烏娜坎說要給我取個名字,俺這一偷懶,就用了大胡子的名字。”


    “所以你現在叫胡壽春?”衛燃問道。


    “對”


    胡八指摩挲著他兒子的腦袋瓜說道,“俺兒叫胡玉虎,趙金玉的玉,田小虎的虎。俺閨女叫胡詩霞,楊詩怡的詩,宋紅霞的霞。”


    “胡老弟,有話不如直說吧,咱們都不是外人。”


    衛燃夾起一顆花生米丟進嘴裏說道,他其實已經隱隱猜到了些什麽。


    “他們都沒有墳,連衣冠塚都沒有。”


    胡八指歎了口氣,“當年犧牲的那些人呀,除了孫家姑娘埋在了廢礦洞裏,其餘的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小虎和紅霞被砍了頭,屍首都被丟到了冰窟窿裏,頭被鬼子一把火燒了。


    崔大胡子的屍首,衛大哥見過,等我們迴去找的時候,已經被狼叼走了。


    還有勇文,他的屍首不知道被鬼子弄哪去了,邱老大是抱著手榴彈和鬼子同歸於盡的。


    還有”


    “還有小四兒,他叫邱勇彪,性子憨厚,但槍打的賊準。”


    衛燃接過的話茬,“他也是拉響手榴彈和鬼子同歸於盡的。”


    見李隨安看向自己,衛燃咬咬牙繼續說道,“金玉.金玉死在我懷裏的,我親手往他屍身下麵塞了好幾顆毛子的手榴彈。”


    “連連個衣冠塚都沒留下嗎?”李隨安錯愕的問道。


    “沒有”


    紅著眼睛的烏娜坎摟著玉虎歎息道,“其實自打鬼子投降滾蛋,俺們兩口子就想給抗聯的大家夥收屍來著,但前些年滿山頭都是吃了迷魂藥的土匪棒槌,能找著的屍體實在是沒幾具。


    後來俺們也想開了,反正鬼子趕跑了,這國家也安定了,埋在哪俺們估摸著他們都能睡踏實。”


    “這也好。”李隨安歎了口氣,“喝酒,喝酒吧。”


    聞言,其餘三人也再次端起了酒碗,和對方的碰在了一起。


    “趁著還沒喝多,讓我再拍一張合影吧。”


    衛燃拍了拍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提議道,“咱們難得相見,大家夥拍一張合影怎麽樣?”


    “拍,是得拍一張。”


    胡八指看著滿炕的照片說道。


    “在哪拍?”李隨安更加幹脆的問道。


    “去院子外邊吧,這屋裏光線有點兒暗了。”衛燃說著,已經第一個站了起來。


    “媳婦兒,抱上詩霞。”胡八指招唿了一聲,放下酒碗也跟著下炕。


    眾人興致勃勃的來了院子裏,烏娜坎甚至還特意把馴鹿趕出來套上了爬犁,讓兩個小家夥坐在了裏麵。


    與此同時,衛燃也將相機擺在了搬出來的兩把椅子靠背上,找好角度之後,招唿著胡八指兩口子和李隨安站在了馴鹿爬犁邊上按下了自拍撥杆。


    成功的拍完了第一張合影,衛燃又給胡八指一家四口拍了張合影,給他們兩口子拍了合影,給兩個孩子拍了單人照,甚至給他自己和李隨安也拍了張合影。


    趁著胡八指兩口子搬椅子解爬犁的功夫,衛燃再次分給了李隨安一支香煙,站在籬笆牆邊上近乎肯定的低聲問道,“隨安,你來還有別的事兒吧?”


    “瞞不過衛大哥”


    李隨安歎了口氣,“我我其實還想看看能不能找迴來當年我借給金玉的盒子炮。”


    似乎生怕衛燃誤會,李隨安緊跟著又補充道,“那槍是我三哥的,這兩年周家小姐身子骨不好,她說她想死前給我三哥立個衣冠塚,等她死了好合葬在一起。所以.”


    “那槍在邱勇武的身上,金玉的馬刀也給他了。”


    衛燃歎了口氣,“但是沒人知道他去哪了,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死活。”


    “這這樣啊.”


    李隨安歎了口氣,“算了,我再訂做一把槍給周家小姐吧,隻要能去了她的心病就行。”


    說著,李隨安卻解下了他之前一直背著的長布條遞給了衛燃,“我本來打算拿這東西找金玉換那把盒子炮呢,既然.衛大哥,這把馬刀送你吧,權當個念想。”


    “這不像是騎八師的馬刀”


    衛燃接過那修長的布卷問道,卻並沒有急著打開。


    “不是”


    李隨安笑了笑,似乎張嘴說了些什麽,但此時衛燃眼前的一切,卻已經被濃鬱的白光取代。


    這個故事基本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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