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歸現實的第二天一早,衛燃帶著瑪爾塔和陸欣妲,搭乘著卡洛斯律師駕駛的車子,從布萊頓海邊一個類似“農家樂”的酒店出發,早早的趕往了凱特太太從亨利那裏繼承來的豪宅。


    “我剛起床就接到了凱特太太親自打來的電話”


    卡洛斯律師放慢車速的同時說道,“昨天晚上在浮標地板下麵發現的那些東西基本已經解開了她的疑惑,但是她還是有些疑惑需要你幫忙解開。”


    說完這些,卡洛斯律師不等衛燃開口,便又補充道,“另外,你的傭金,我是說亨利先生收藏的那些古董槍支武器裝備,你現在就可以把它們全部運走了。當然,凱特太太可不一定會為她接下來需要你幫忙的事情額外支付傭金。”


    “我能理解,這已經非常感謝了。”


    衛燃說完,換上俄語朝坐在旁邊的瑪爾塔招唿了一番,將聯係亞曆山大先生幫忙“進口”那些軍事收藏品的工作丟給了對方。


    或許是出於律師的謹慎,見瑪爾塔已經開始打電話,卡洛斯也並沒有急著繼續他和衛燃之間的談話,隻是安靜的等待著,並且直等到瑪爾塔這邊結束通話,這才繼續說道,“維克多,我可沒想到這邊的事情竟然這麽快就有結果。你是不是在當初亨利先生活著的時候就已經猜到那些東西可能藏在地板下麵了?”


    “如果我當時猜到了,可能就直接告訴亨利先生了。”


    衛燃遺憾的說道,這種事他何嚐能猜到。原本,按照他的預想,亨利這樣一位軍事收藏家,肯定已經把那座浮標裏外都檢查過才對。


    等等!難道說亨利早就知道那些東西藏在那裏?


    可緊接著,衛燃卻又打消了這些猜測,亨利也已經死了,這些猜測也早就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了,而且那個喜歡說謊的胖子如果早就知道,當初又何必把自己請過去?


    在胡思亂想和閑聊中,卡洛斯駕駛的車子再一次開進了那座寬敞的豪宅,都不等車子停穩,衛燃等人也看到了早早的在一樓大門口等待的凱特和她的女兒愛麗絲一家——包括那位前夫哥。


    “這次她們可比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熱情多了”卡洛斯律師用隻有衛燃能聽懂的德語小小的調侃了一番,這才拉起手刹推開了車門。


    “維克多先生,早上好。”眼眶似乎有些紅腫的凱特太太主動用法語和衛燃打了聲招唿。


    “早上好,凱特太太。”衛燃禮貌的和對方輕輕抱了抱。


    “維克多,請和我來吧,我有些事情迫不及待需要你的幫助。”凱特太太頗有些急促的說道,甚至都沒給衛燃留出和愛麗絲等人打招唿的時間。


    “沒問題”


    衛燃痛快的應了一聲,跟著這個衣著樸素的和這座豪宅格格不入老人走進了一樓,又走上二樓,最終鑽進了當初第一次和對方交談時去過的那間書房。


    看得出來,對方一直在等著自己過來,這書房的茶桌上已經提前擺好了一壺紅茶和各式的茶點。相隔不遠的那張寬大的辦公桌上,則擺著一張張塑封起來的照片。


    見凱特太太沒有阻止,衛燃也就心安理得的站在辦公桌邊,甚至煞有其事的打開了公文包,從裏麵抽出一個裝樣子用的,直徑能有碗口大小的放大鏡,仔細的觀察著那些塑封照片。


    這些照片裏,有相當一部分是他曾經親手拍下的,那裏麵有從德國轟炸機裏麵拍攝被轟炸的倫敦的景象,也有在浮標裏拍下的照片,更有在裁縫店裏給海蒂和凡妮莎姐妹倆拍下的合影,以及在果園裏給巴巴拉拍下的幾張照片。


    除了這些熟悉的照片,其餘的那些照片他卻沒見過了,在這些照片裏,有僅僅一麵之緣的威廉,以及一個和他挽著手並肩站著的女人,還有被阿提拉、路易以及一個沒見過的小女孩兒和一個沒見過的小男孩,更有拍照時懷裏總是抱著一本《俺的奮鬥》的海蒂。


    這些他並不熟悉的老照片的背景也是多種多樣,有海灘,有農場,也有城市裏的風景,但卻唯獨沒有那座浮標。


    “這個可憐的女人就是我曾經和你提過的海蒂祖母”不知什麽時候,凱特太太走到了衛燃的身旁,拿起一張照片說道。


    在這張照片裏,早已不再年輕的海蒂正在操縱著一台縫紉機,在縫紉機的周圍,還圍著三個小孩子。


    “這是亨利”


    凱特指著這張照片裏手拿冰激淩,隻穿著一條白色三角褲衩的小男孩兒說道,“他旁邊那個戴眼鏡的小男孩是肖恩,那個女孩是我。”


    似乎是想起了兒時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凱特蒼老的臉上也不由的露出了一絲絲的笑意,“我記得非常清楚,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是因為亨利和肖恩還有我比賽爬樹,結果亨利的新褲子和t恤,還有我的裙子都在從樹上摔下來的時候被扯開了很大一條口子,是海蒂祖母幫我們縫好並且幫我們隱瞞的。”


    說到這裏,凱特太太似乎才意識到跑題了,轉而拿起另一張照片繼續說道,“這張照片裏這個憂鬱的女人是海蒂祖母年輕時候的樣子。”


    “她身旁這幾個小孩子是你們的父輩?”衛燃用手裏的放大鏡套住這張照片,故意指著照片裏的阿提拉問道。


    “是啊”


    凱特點點頭,同樣指著阿提拉說道,“他是我的父親,阿提拉·克林斯曼。旁邊這個叫做菲爾·哈靈頓,他是肖恩的父親。”


    “剩下這兩個呢?”衛燃指著照片裏剩下兩個孩子問道。


    “那個男孩叫做路易·巴斯滕”


    凱特一邊在照片裏翻找一邊說道,“在我的記憶裏,他並不總是生活在農場裏,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威廉祖父的葬禮上,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包括後來我父親的葬禮,他都沒出現過。但我隱約記得,他之所以離開農場,似乎和凡妮莎阿姨有關。”


    說到這裏,凱特終於指向了照片裏的最後一個小姑娘,“她是亨利的媽媽,凡妮莎阿姨,也是海蒂祖母唯一的女兒。”


    “他們.”


    不等衛燃將問題問出來,海蒂便歎了口氣,“就和我與亨利一樣,路易叔叔年輕的時候愛慕著凡妮莎阿姨,但是遭到了海蒂祖母的強烈抗拒,從那之後,路易叔叔就離開了.和後來的亨利一家一樣。


    當然,這些是在海蒂祖母被我的母親開槍打死之後,我的爸爸在我出院之前偷偷和我說的,至於具體的情況,我其實並不是非常清楚。”


    那個法國女人啊.


    衛燃無聲的歎了口氣,又聽凱特繼續說道,“維克多,我想拜托你的事情,就和凡妮莎這個名字有關。”


    和這個名字有關?


    衛燃心頭一動,卻發現凱特太太已經拉開了辦公桌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本殘存著黑色血漬,書脊已經快被翻爛的《俺的奮鬥》小心翼翼的打開,從裏麵拿出了一張僅僅巴掌大的黑白照片。


    僅僅隻是一眼,他便看出來,這張照片是自己在裁縫店的後院裏,親自給海蒂和凡妮莎姐妹拍下的合影。


    “海蒂祖母有個失散的妹妹,同樣叫做凡妮莎。”


    凱特說話間將那本血書連同兩個信封推了過來,“不如先看看這些東西吧,這本書是海蒂祖母留下的,那個小一些的信封是我父親的遺物,那個大一些的信封那裏記錄著發生的所有事情,也記錄著我想繼續拜托你的事情。”


    稍作遲疑,衛燃放下手裏的放大鏡,格外正式的從公文包裏掏出一雙全新的絲綢手套戴上,然後才小心的翻開了那本快要被翻爛的《俺的奮鬥》。


    在這本血書裏,除了曾經斯皮爾死前急匆匆用法語寫下的逃亡計劃以及那封希伯來語遺信,其後的部分還多了一頁頁同樣用希伯來語寫下的片段。


    僅從這些片段裏的描述就能看出來,寫下這些文字的是海蒂,這些文字記錄的也大多是一些零散的迴憶。


    在這些迴憶裏,有她們姐妹小時候在外祖父的農場裏翻越石牆的經曆,也有外祖父養的三隻牧羊犬和她帶著妹妹凡妮莎去城裏擺攤擦鞋的往事,同樣,這裏麵還有她們姐妹在裁縫店裏的一些事情,乃至海蒂的女兒出生後,那個同樣叫做凡妮莎的姑娘在成長中遭遇的一些挫折和煩惱。


    但無一例外,這些片段中,沒有哪怕一句提及過外祖父的農場在什麽地方,裁縫店在什麽地方等等。以至於通篇讀下來,給他的感覺就像是海蒂在刻意隱藏凡妮莎的信息。


    不,那可能不是隱藏,而是保護


    對於一個精神失常的可憐女人來說,對於一個或許後半生都沉浸在妹妹失散,未婚夫死在眼前的可憐女人來說。


    她的時空她的思緒,恐怕永遠都定格在了危險的1940年9月16號的那天夜裏。


    “你看得懂這些阿拉伯文字?”就在衛燃走神的時候,凱特忍不住問道。


    “我可看不懂”


    衛燃迴過神來,放下那本血書拿起了一個信封的同時矢口否認道,“但是我懂德語,能認出來這本書是什麽,所以看到這些文字寫在這樣一本書上,難免有些感慨。”


    聞言,凱特也不由的歎了口氣,“我也看不懂,但我記得清楚,海蒂祖母活著的時候,無論什麽時候都隨身帶著這本書,包括我的媽媽開槍殺死她的時候。


    我現在都記得,但直到現在我都不理解,當時她中槍之後笑了,笑的很開心,就像”


    “就像解脫了一樣”衛燃下意識的說道。


    凱特太太身體不由的一顫,隨後點點頭,“是啊,就像解脫了一樣,那個可憐的女人,她肯定背負了太多的不幸。”


    “或許吧”


    衛燃說話間,已經小心的打開了手中那個幹癟的信封。


    這是巴巴拉太太自殺前留給阿提拉的信件,但在那張薄薄的信紙上卻沒有記錄任何與仇恨有關聯的字眼兒。通篇的德文囑咐的,都是希望阿提拉放下無所謂的仇恨,做個普通人,做個健康快樂的人,做個不傷害別人的人,以及祝他永遠永遠都遠離戰爭,無論是站在侵略者,還是被侵略的一方。


    “這上麵寫的什麽?”凱特見衛燃再次陷入了沉默,不由的開口問道。


    “一個普通的母親對孩子偉大的愛”


    衛燃將這封信遞給對方的同時,語氣中也少有的正式和欽佩,“這是一封足以消弭仇恨終結悲劇的遺書,也是.也是您真正的祖母留給您的父親和您的,最寶貴的財富。”


    “謝謝你如此高的評價”


    凱特說著,雙手接過了泛黃的信紙和信封,小心的將其重新組合在一起輕輕放進了抽屜裏。


    最後重新拿起菲爾自殺前留下的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衛燃卻從裏麵抽出來足足十幾張寫滿了字的信紙。


    這封長信隻有開頭兩張是用英語寫給威廉的,內容也全是關於身後事的一些囑托以及他自殺的原因,以及希望威廉能照顧好阿提拉和路易以及海蒂母女,順便,還希望他能幫忙尋找海蒂失散的妹妹凡妮莎。


    這一部分,由凱特太太親自翻譯成了法語,毫無保留的讀給了衛燃。


    在這封長信的第二部分,則是用德語和拉丁語寫的。


    字裏行間,菲爾用兩種文字客觀且詳細的敘述了在浮標裏發生的所有事情,也記錄了巴巴拉太太生前的遭遇和自殺的原因,以及他內心對海蒂,對阿提拉,乃至對漢斯·馮·巴斯滕,以及路易·巴斯滕兄弟二人化不開的愧疚與懊悔。


    在信的最後,菲爾以卑微的詞句,誠懇的請求阿提拉能在成年之後考慮原諒海蒂,原諒殺死尤裏安的斯皮爾,也原諒他當年在浮標裏、在轟炸機上做的一切和沒有做到的一切。


    同時,他也以同樣卑微的詞句,請求海蒂和巴斯滕兄弟的原諒。


    而他願意為這一切哀求的諒解所支付的代價,便是他自己沾滿鮮血和硝煙的生命。


    “這一部分,就是我想請你幫我的事情。”


    凱特太太直等到衛燃仔細的看完了這封信的最後一個單詞,才從這封長信中抽出了用英語書寫的一部分,指著菲爾對威廉囑托說道,“萬幸,愛麗絲的前夫看得懂相當一部分拉丁語,昨天他用了一晚上,翻譯出了這封信用拉丁語寫的部分,所以我已經知道了海蒂祖母阻止我和亨利在一起的原因,我並不怪她。


    另外,我想替威廉祖父找到海蒂祖母的妹妹,也算也算是贖罪吧。


    替我真正的祖父贖罪,替那個侵略其他國家的德國轟炸機飛行員贖罪。”


    “該贖罪的可不是你們”


    衛燃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歎息,隨後輕輕放下手中的信紙,“放心吧凱特太太,我會幫你找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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