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昏暗狹窄的通道裏,衛燃背靠著繪製有最後的晚餐彩繪的牆壁緩緩坐下來,哆哆嗦嗦的給自己點燃了一顆香煙大口大口的吸著,並且不出意料的被嗆得連連咳嗽。


    片刻之後,美香也走了出來,這個愛幹淨的姑娘挨著衛燃,同樣靠著牆壁緩緩坐在了地板上,和衛燃一樣,哆哆嗦嗦的點燃了一顆香煙。


    “沒有辦法了嗎?”美香在繚繞的煙霧中用顫抖的語氣問道。


    “沒有辦法”衛燃微微搖了搖頭,他是真的沒有辦法。


    “或者問問達格瑪醫生?”美香不死心的提議道,“說不定他有辦法呢?”


    “那就試試吧”衛燃說著,掙紮著站起來,“我這就去德意誌洋行。”


    “帶上這個”


    美香說著,遞過來一個繡著蓮花的小荷包,這個沒有封口的荷包裏,還放著兩根沉甸甸的金條。


    “你的麻煩也有不少”衛燃指了指通道的另一頭,“具體的讓燦華和你說吧。”


    “好”,美香點了點頭,目送著衛燃走到通道盡頭,單手攀著梯子,略顯費力的爬了上去。


    “怎麽樣了?”


    衛燃剛剛從小門鑽出來,等在外麵的楊媽便心急火燎的問道。


    “家裏有糖嗎?”衛燃答非所問的問道。


    “有,有呢!”楊媽趕緊點點頭。


    “找塊紗布把糖包起來,給他含著吧,記得用繩子吊著,別噎著他。”


    衛燃硬著心腸,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為了免得咬到舌頭,我已經讓他的下巴脫臼了,臨走之前,讓他多少吃到點甜的吧.”


    說完,衛燃沒敢再看一臉慌亂的楊媽,加快腳步離開了地下室,和守在小樓門口以及小院門口的陶燦華和曹啞巴各自打了聲招唿。駕駛著那輛鬼子報社的汽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往了德意誌洋行。


    當衛燃和出門迎接的沃爾克用德語道明了來意,後者立刻將他帶進了辦公室,並在不久之後,帶著仍舊身穿白大褂,頭戴口罩的達格瑪醫生走了進來。


    “達格瑪醫生怎麽還是這樣的打扮?”衛燃等沃爾克關上房門的同時用德語問道,同時也用“達格瑪”這個稱唿,暗示著他已經知道了這兄妹倆的關係。


    “我現在是史威格洋行臨時雇傭的醫生,負責洋行所有工作人員的身體健康。”


    達格瑪摘掉口罩坐在沙發上隨意的解釋了一句,隨後直奔主題的問道,“維克多先生過來肯定不是找我閑聊的,說說吧,你遇到什麽麻煩了?”


    “破傷風”衛燃直來直去的說道,同時將那兩根金條擺在了三人中間的桌子上。


    “你?”


    達格瑪立刻緊張的站起來,一個箭步躥到衛燃的身前,伸手扯掉他的帽子就要檢查傷口。


    衛燃並沒有躲避對方的檢查,“不是我”


    “安迪?!”達格瑪愈發的緊張了,聲線都出現了顫音。


    “也不是”衛燃頓了頓,盡量平靜的說道,“是一個孩子”。


    聞言,達格瑪醫生沉默片刻後問道,“先在是什麽症狀?”


    “外傷後24小時之內,已經出現了麵部肌肉緊繃,四肢痙攣,還伴有.”


    “我救不活這個孩子”達格瑪無力的說道,“維克多,放棄吧,盡早幫他結束生命吧,不讓他遭受更多的折磨,是目前最人道的救治方式了。”


    “我我知道了”衛燃點了點頭。


    “安迪的情況怎麽樣了?”達格瑪換了個話題問道。


    “我不清楚”衛燃開口答道,“那天我表姐的司機連夜把她送出城了。”


    “這樣最好”達格瑪鬆了口氣,緊跟著又問道,“美香女士迴來了嗎?”


    “沒有”


    衛燃搖了搖頭,“達格瑪醫生,沃爾克先生,我來這裏就是來打聽我表姐去處的,從沒問過什麽破傷風的事情。”


    “我和你表姐雖然是不錯的朋友,但我可不清楚她去了哪裏。”沃爾克第一個反應過來,攤攤手遺憾的說道,“維克多,恐怕你要去其他地方問問看了。”


    “也隻能這樣了”


    衛燃歎了口氣,“我表姐要參加6號在七重天的舞會,我要在那之前盡快把她找迴來才行,不然我就隻能跑路了。”


    “如果你準備跑路,我可以幫你買一張去德國的船票。”沃爾克說著,拿起桌子上的那兩根金條又塞給了衛燃。


    “維克多,等我一下。”達格瑪說著,已經戴上了口罩,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不多時,達格瑪又走了進來,她的手裏,也多了一個僅僅拇指大的玻璃小瓶子。


    “這是什麽?”衛燃接過對方遞來的玻璃小瓶子問道。


    “氰化物”


    達格瑪歎了口氣,“我本來是給自己準備的,送給那個可憐的孩子吧,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幫助了。”


    “謝謝.”


    攥緊了這個鉛封的小瓶子,衛燃縱然百般不願麵對地下室裏殘忍的決定,最終還是將車子開了迴去。


    當他兩手空空的重新迴到仍舊彌漫著悲傷的地下室的時候,眾人也已經知道,最後的一絲希望已經破滅了。


    “衛衛大夫”


    許家兄弟裏的哥哥許克勤看向衛燃,同時也用手攥住了他弟弟的手,“我們.我們商量好了。”


    說完,他扭頭看了眼嘴裏含著用白布包裹著糖塊的弟弟,抹了抹眼淚,堅強的說道,“送.送我弟弟走吧別.別讓他受罪了。”


    扭頭和雙眼通紅的美香以及關家小姐對視了一眼,衛燃又看向了攥緊了拳頭的安迪,和唉聲歎氣的孟大爺以及馮先生。


    最終,他默默的走向放有各種藥品的木頭箱子,伸手從裏麵拿出的一支嗎啡安瓿。


    “我來幫你吧”安迪強自冷靜的說道。


    “我自己來”


    衛燃頗有些倔強的拒絕了對方的幫忙,用骨折的右手捏住安瓿,用左手屈指將其彈開,隨後又選了一支玻璃注射器,換上最細的針頭,將裏麵的藥液吸了出來。


    最後看了眼床上那個下巴脫臼的孩子,衛燃避開對方那雙溫暖的大眼睛。一絲不苟的用酒精棉球在他瘦小的手臂上認真的擦了擦,找到血管之後,將針頭緩緩刺了進去,最終輕柔的推動針管,將所有的藥液都推了進去。


    安靜的地下室裏,許克勤貼著他弟弟的耳朵悄聲說著什麽,隻不過那悄悄話卻數次被他自己的抽泣打斷,而作為傾聽者的許克儉雖然沒辦法迴應,卻艱難的點著頭,他那張並不算多麽幹淨的小臉兒上,也漸漸扯起了一道格外艱難,但也格外明媚燦爛讓人不敢直視的笑容。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藥效發作,許克儉臉上的表情逐漸放鬆下來,衛燃也幫對方裝好了下巴,隨後又取來自己的雙反相機,給這個苦命的孩子拍下了一張照片,以及和他淚流滿麵的哥哥的合影。


    “托生個好時代吧”


    衛燃歎了口氣,在許克勤絕望的痛哭中,在陳狗魚攥緊了拳頭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的悲痛注視下,在美香和關零露的幫助下,扛起許克儉離開房間,邁步走到了通道的另一頭,任由等在這裏的曹啞巴幫他將許克儉抬了上去。


    顯然,曹啞巴已經知道了什麽,幫著解下許克儉背後的木板,背著他離開地下室,送進了那輛鬼子轎車裏。


    “這個能讓他走的輕鬆一些”


    衛燃說著,從兜裏摸出那瓶氰化物毒藥和剛剛用過的那支注射器,在曹啞巴的幫助下,給注射器裏吸滿了藥液。


    兩人對視了一眼,衛燃直等對方疲憊的點了點頭,這才將尖細的針頭紮進許克儉脖頸處的血管裏,緩緩將劇毒的氰化物推進了他的血管裏。


    等他拔出針頭,曹啞巴卻示意衛燃離開了車廂,關上車門之後,獨自駕車離開了小院。


    目送著對方走遠,衛燃看了看手裏的注射器,暗暗歎了口氣,左右一番尋找之後,找來一塊髒兮兮的抹布,將這注射器仔細的包裹好之後丟進了垃圾桶裏。


    他不知道曹啞巴會把許克儉送到那裏,但他卻知道,相比死去的人,眼下更重要的是要照顧好活著的人。


    邁著沉重的步伐轉身返迴了氣氛凝重的地下室,衛燃指導著秋實給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傷員都換了藥,隨後便落荒而逃般的從那扇小門裏逃了出來。


    “那不是你的錯”


    跟著衛燃一起出來的美香盡量平靜的安慰道,“你已經做到最好了。”


    無力的點了點頭,衛燃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包袱和裝有銀元的小包,用力搓了搓臉,換了個話題說道,“剛剛從植田的手下那裏又坑了300大洋,順便假意說漏嘴,給你買了6號迴來的火車票。”


    聞言,臉色略顯蒼白的美香點了點頭,打開那個包袱,將裏麵疊放的那套和服取出來抖開看了看,自言自語般的問道,“好看嗎?”


    “人挺好看,衣服就算了。”衛燃疲憊的說道。


    美香笑了笑,見秋實上來,旁若無人的說道,“你上來的正好,幫我換上和服吧。”


    “還不出去?”秋實白了一眼正在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發愣的衛燃。


    “不用”


    美香無所謂的招唿了一聲正準備往外走的衛燃,說話間已經將那套和服披在了身上。


    在秋實的服侍之下,美香很快便穿好了剛剛衛燃和陶燦華帶來的和服和木屐。


    走到鏡子前轉著圈看了看,美香扭頭看向衛燃,“6號那天,你和我一起去參加舞會。還記得你來這書寓第一天我和你說的嗎?”


    “記得”衛燃點了點頭,“有人辱你清白就殺了對方,殺不死就殺了你。”


    “迴去休息吧”美香擺擺手,隨後開始便開始脫身上穿的和服。


    見狀,衛燃點點頭,幹脆的轉身,沿著樓梯迴到了一樓。


    此後的幾天裏,衛燃除了每天送陶燦華去給植田彈琴唱曲兒和照顧樓上樓下的花草以及那隻快要喂熟了的鸚鵡之外,其餘的精力便全都放在了照顧那些傷員的身上。


    萬幸,無論是許克勤還是孟大爺,又或者陳狗魚和馮懋耘馮先生以及關秉文,乃至衛燃自己,他們各自的傷口都在慢慢的結痂愈合。


    相比來自地下的這些好消息,地表之上納入眼簾的,卻是越來越多的媚日標語和宣傳,以及被公然槍殺的抗日義士。


    甚至,一些學校裏的小學生中學生,都被鬼子拉到大街上,被逼著用結結巴巴的日語合唱著粉飾太平的歌曲,並入由鬼子們和鬼子們收買的記者拍下了一張張虛假的照片並且登在了報紙上。


    除此之外,這幾天的時間裏,在曹啞巴和茉莉以及陶燦華的忙碌之中,之前被封死的小樓窗戶和小院的鐵柵欄門也都恢複了原狀,那幾隻之前被關秉文送來的老母雞也都化作雞湯和紅燒雞塊祭了幾位病號的五髒廟。


    倒是那位染穀由紀夫,自始至終都沒有將美香的那輛車子送迴來的意思。相應的,衛燃手裏那幾張通行證,也根本沒有賣出去,甚至那個自稱叫做丁榮富的狗腿子假記者,都再沒有出現過。


    時間轉眼到了8月5號這天,隱藏起來的地下室裏,馮先生和關秉文乃至關零露和安迪等人,又如往日一般,一邊給各自的傷口換藥,一邊憤慨的討論著衛燃每天帶迴來的報紙上的內容,以及衛燃隔三差五用相機拍下來之後洗出來的照片裏呈現的街頭景象。


    而在地表之上的小院裏,昨天便因為拆除封窗木板“不小心摔斷了胳膊”的“表少爺衛燃”,也明目張膽的將纏著懷表的骨折右手吊在胸前,躺在小院裏擺著的躺椅上,漫不經心的看著頭頂的夜空。


    當懷表的時針即將指向表盤上的“11”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轎車也開到了小院門口。


    見狀,衛燃立刻坐起來,快步跑過去打開了院門,任由那輛轎車開進院子裏之後,徑直開進了提前讓出來的車庫裏。


    隻不過,這輛車裏卻並沒有人下來,反倒是正在被通緝的關家姐弟摸黑鑽了進去。


    片刻之後,這輛車子又倒退著離開了小院,在衛燃鎖死了院門的同時,提高車速在夜色中揚長而去。


    等衛燃一溜煙的跑迴一樓大廳的時候,這棟沉寂了許久的書寓,也按照下午的計劃開啟了所有的照明燈——迎接迴家的女主人美香。


    “小關的爹終究還是心疼孩子”


    二樓的客廳裏,美香接過楊媽遞來的蓋碗茶抿了一口,“多虧了他這漢奸身份,花了些錢給那姐弟倆做了保,眼下還被通緝的,就隻剩下馮先生了。他還得在咱們這裏藏一段時間,大家都細心照顧著。”


    等眾人應下,美香繼續說道,“明天白天小蘇媽肯定會過來”


    “那六百大洋裏,有兩百可是她的,她肯定會來。”衛燃笑著說道。


    “秋實,提前把兩百大洋給小蘇媽準備出來。”


    美香放下茶杯,“我看你下午送來的報紙說,鬼子準備廢除法幣了?”


    “至少報紙上是這麽說的”衛燃答道,“但是英租界這邊似乎並不準備遵守鬼子們立的規矩,法幣依舊可以用。”


    “秋實,給小蘇媽準備法幣。”美香扭頭說道。


    “我給小蘇媽挑最新的紙票兒!”秋實憋著做出了保證。


    “楊媽,明天白天弄點好吃的。”


    美香笑了笑繼續吩咐道,“表弟,明天你跟著我去參加舞會,啞巴叔,到時候你負責開車,茉莉,你也跟著。”


    “哎!”茉莉應了一聲,衛燃也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美香說完已經站起身走向了三樓,“明天大家一起唱好這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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