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工大院裏,張有根騎著車剛出門就遇到了獨自往迴走的秋火明。


    他車速慢,支起長腿將車停下。


    還沒開口就聽到秋火明先跟他打招唿了。


    “有根哥,你最近去哪兒?我媽上迴包了餃子,讓我給你送過去,結果你家裏沒人,我又給拿迴來了……”


    秋火明笑嘻嘻地說道。


    “所以……你吃了我的餃子?”張有根的心情看起來不錯,竟然會跟他開玩笑了。


    秋火明:……


    “你要是明天在家,我讓我媽晚上再包點,煮好我給你送過去。”


    他又補充了一句:“你上迴送的黃鱔跟前些天送的魚可好吃了,我媽說了,要禮尚往來才行,餃子是她親手包的,外麵吃不到。”


    張有根心思一動,想起他昨天才下了套的魚簍。


    “行,那我就不客氣了,迴頭弄到好貨色,我再拿點給你,不過這迴不是江裏的。”


    “謝謝有根哥,入江口的那條河道裏的魚味道也很正!”秋火明的饞蟲被吊了起來。


    這種簡稱為“洗澡魚”,味道也是一絕。


    “行了,走了。”張有根腳下一用力,車子跟秋火明交錯,片刻功夫就騎出去老遠。


    最近的天氣好,來河道附近釣魚的人還不少,不過靠近入江口這裏的水更深一點,加上路遠,幾乎都是熟人才會過來。


    臨近傍晚,張有根就騎著車過來了,他放的兩個魚簍在這附近,這裏水草多,平時多少都能搞到些黃鱔跟河蝦,有時候也會有泥鰍之類的。


    車子停在壩梗上,他下去摸了半天,沒看到自己預留的繩子,岸邊做的記號還在,就是魚簍不見了。


    他站直了腰四下看了看,這附近連個人影都沒有。


    這裏是野渡,一般人都不會來這麽遠的地方搞魚。


    旁邊的小漁村,他的死黨楊玉虎就住在這裏,平時他們會相約開著楊玉虎的船到江裏去捕撈。


    魚簍不見了,出師不利。


    他黑著臉,迴到自行車旁,這麽一會兒功夫,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河道上太陽一落就黑的瘮人。


    今晚的雲層有些厚。


    張有根一隻手打著手電筒,另一隻手扶著車把手,翻身上了車,沿著壩梗往小漁村方向踩。


    兩邊的雜草隨風輕拂,蟲豸的聲音在暮色裏此起彼伏。


    小漁村離得不遠,他駛近後,發現楊玉虎的土房窗口處連個燈都沒亮。


    他徑直轉了個彎,去船舶停放的地方去找他。


    在船上待習慣的人,在陸地上待得時間久了就是不得勁,他們陸地上的房子不講究,可這船上住得地方,可講究的很,早些年困難時期,他們還能捕魚,沒餓到肚子。


    靠岸的船有十幾艘,當中那塗了綠色油漆的就是楊玉虎的船,船頭掛著一盞煤油燈。


    他結婚早,對象也是船上討生活的人家生的閨女,兩個人婚後生了一個兒子,才4歲,虎頭虎腦的,還沒上學,天天就趴在船上玩,曬得跟黑猴子似的。


    張有根推著自行車,沿著跳板小心地上了船,還沒到船頭,就聽到楊玉虎的聲音,“乖兒子,射那邊……你看,你爹我多厲害……”


    同時耳邊傳來水聲潺潺,他揚聲叫道:“虎子。”


    “嘿,你等等,一會就好。”楊玉虎的聲音粗糙,聽得跟四十來歲的漢子似的,常讓人忽略他才20出頭年紀。


    片刻,一名黑瘦、身材頎長的男人抱著一個同樣黑不溜秋的娃從船的背麵走了出來。


    “金枝,晚飯多做一點,有根來了!”他衝著船頭方向喊了一嗓子。


    船頭傳來一聲清脆的迴應,是他的媳婦,“知道了,你先招唿一下有根哥。”


    “水生乖,來,叫伯伯。”楊玉虎調教兒子。


    小黑碳絲毫不給他臉麵,哧溜一下從他身上掙脫,沿著船舷往前跑,去找他媽去了。


    他嘿嘿笑了一聲,也不見怪,一伸手,把張有根的自行車淩空提了起來,放置在船舷的一側空場子裏。


    “你咋兩手空空,昨天放的魚簍裏沒貨?”


    “別提了,一肚子火,我下的兩簍子,不知道讓哪個狗ri的順走了!”張有根恨恨地跟在楊玉虎身後往船頭方向走。


    “你這手氣有點背,你下簍子被人看到了吧,走,今天晚飯吃雜魚鍋,開一瓶老白幹,咱倆好好喝喝。”


    “行,我今天過來匆忙,改天我帶幾瓶好酒來。”


    “嘿,就等你這句話。”楊玉虎笑得狹長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縫。


    這一長串的漁船最前麵,跟其它船隔著一百多米距離,停的就是小錢的船,他的船看著寒摻,裏麵倒還可以,空間抵得上岸上的一室戶。


    船上吃穿用度齊全,船上的“露天廁所”直通河道,省了每天一早倒夜香的功夫。


    小錢打著手電筒,踏著夜色過來,給他帶了城東有名的渣肉跟油炒花生米,船上本身就有酒,方軍開了一瓶酒,跟小錢一左一右,坐在篾棚下,就著掛在船頭的煤油燈的光亮,邊吃邊喝。


    “軍哥,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如成個家,有嫂子燒火煮飯,這可不比啥事都自己做……來的強!”小錢抿了口酒,壯著膽子提議道。


    “今年過了吧,明年遇到合適的就成家。”方軍看著夜色中,黑漆漆的河麵,心思飛出去老遠。


    “街上有啥動靜嗎?”他吃了一口渣肉,滿意地嘖嘖嘴,順口問道。


    “老樣子,都是一陣風的事情,過不了一周就平息了,今天遇到黑子了,他還問你在哪,我說你去省城了……”


    “行,這麽說沒問題。”知道他下落的人越少越好,雖說紙包不住火,他也沒打算躲到天荒地老,最多一周,他就得迴去。


    酒喝到半旬,他目光開始迷離起來,小錢還要給他倒酒,他手擺了擺,“不行了,喝不下去了。”


    “那軍哥你早點休息,我把碗筷洗了,就迴漁村住,這燈我熄了,你自己起夜看著點。”


    “行……路上黑,你……也小心點。”方軍的酒喝猛了,舌頭都有些打結。


    小錢看著他進了船艙的布簾後麵,這才小心地將吃剩的食物端起來倒進了河道,打了水上來,把碗筷洗了,晾在一邊。


    船頭經常走動的位置撒了些油汙,他瞥了一眼,沒去在意。


    下了船,把跳板收了,徑直踏著夜色迴去了。


    半夜三更地,酒足飯飽的張有根車把手上掛著一條“翹嘴”,騎著車往迴行駛,這當口,天上一輪新月已經從雲裏探出頭來,把水麵當中的一條寬線,照得波光粼粼。


    他把手電筒綁在車頭,沿著光柱的照亮的路,搖搖晃晃地向前騎著。


    他酒量一向很好,這點酒氣被風一吹,已經差不多醒了,剛騎過了漁村,就聽到右側河道方向傳來“噗通”一聲,在寂靜地夜裏格外地清晰,他看著一艘孤零零地船下麵似乎有人在撲騰。


    當即眉心狂跳,幾乎下意識,就把車刹停了,隨手放倒在壩梗上,邊跑邊蹬掉腳下的鞋子,一個猛子就紮進了水裏。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落水的人給拖到那艘距離他們最近的船上。


    還好打撈的及時,對方隻喝了幾口水,咳了幾聲,沒過多久目光就漸漸清明了。


    張有根離得近,等對方的正臉朝向他,頓時看清了他剛剛救下那人的樣子,“是你!”


    “艸,早知道是你,我特麽再給你踹一腳下去!”張有根力氣耗盡,罵了地上那人一句。


    也懶得動手了,每家船上的擺設大體差不多,他也知道個一二,摸出火柴把船頭的煤油燈點亮。


    隨手從船上的晾衣繩上扯下來一條毛巾,一屁股坐在地上,擦幹濕漉漉的頭發,衣服在滴水,也懶得管了。


    “誰特麽讓你多管……”方軍支起身子,剛想說句狠話,突然卡住了,他看著對方渾身濕透的模樣,立即換了個語氣。


    “老子欠你一個人情。”


    南大街跟東大街的混混不合,積怨由來已久,這兩位更加是針尖對麥芒,誰都容不下誰。


    前段時間,張有根鬧得那事,跟方軍也脫不了幹係。


    “你那破人情,誰愛要誰拿去。”張有根想到自己家貼出去的那些賠償金,氣就不打一處來。


    “我說欠你的就是欠你的!”方軍梗著脖子說道:“我還沒欠人情的習慣。”他張口閉口的那個“老子”的稱唿,也自覺變更為“我”了,這就是在明顯示好。


    張有根撇開視線,懶得理會。


    “臥槽,果然我媽說的對,我命犯水煞,南為火,安安穩穩住在南大街才是正理。”方軍緩過神來,嘀咕道。


    張有根呲笑道:“這你也信,這麽說,莪就是你命中貴人……”


    方軍竟然沒有反駁,“船艙裏有幹淨衣服,你自己進去拿,等我改天迴城,我請你吃飯。”


    “不稀罕。”張有根站了起來,嘴上這麽說,還是彎腰進了船艙,摸出一件上衣,比劃了一下,“就你這五短身材,讓我咋穿!”


    一邊憤恨地說著,一邊將濕漉漉的衣服給換了。


    等他走出船艙,隻聽到“噗呲”一聲,方軍捂住肚子樂不可支地看著他,“對不住,是小了一點,要不你再加一件外套?”。


    “行了,就當我日行一善,走了走了。”張有根站在船舷上,望著河水扭頭看向方軍。


    “跳板呢?你特麽不是讓我再遊迴去吧?”


    “等等,別急躁,保證安全把你送到岸。”方軍從地上站了起來,身上還在滴水。


    “先讓我把衣服換了。”他也不避諱,直接就地把濕衣服脫了,一貓腰進了船艙,換了一套幹爽的衣物,赤著腳這才重新迴到甲板上。


    “你不會遊泳?還敢待在船上?”張有根用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向他。


    “我……我媽說我命犯水煞,打小不給我下水玩……”


    “真好,你還有個媽管著。”張有根惆悵地看著天空中的那輪上弦月。


    “早就過世了,不然我也不會中途輟學。”


    “你爸呢,他不管你?”


    “打小就沒見過,聽我媽說,他是病死了。”


    “那你比我可憐,我好歹還剩下個爹。”


    跳板搭好了,張有根搖搖晃晃地下了船。


    “等我迴城,請你吃飯!”方軍衝著他喊了一嗓子。


    “知道了,便宜的我可不吃!”


    方軍:……


    剛想迴船艙,就聽到張有根在壩梗上開罵,“哪個孫子把我的魚給叼了!”


    大概是哪個野物過來叼的,不是野貓就是黃鼠狼。


    張有根騎著車罵罵咧咧地一路騎遠,車頭的那束光漸漸消失在夜色裏。


    方軍這才吹熄了煤油燈,迴到了船艙。


    他半靠在床上,這次死裏逃生,隱約間,心思反而通透了。


    貪字頭上一把刀,他作為最早的一批無城縣的個體經營戶之一,經曆的風雨不少,早就練就了一身過硬的察言觀色的功夫。


    收音機裏說得很清楚,“打擊投機倒把”他這個跟這一項肯定沒關係的,這種一般跟違規拿批條有關。


    他的是後麵的這種,“哄抬物價”,迴頭把店裏的價格都修正一下,小批量地賣貨,寧可不賣,也不能招搖,槍打出頭鳥,這句話古來就有。


    等將來政策明晰了,再作調整。


    他將細節也都思考了一遍,心中有了決斷,頭剛黏到枕頭,立即就睡了過去。


    東門大街,職工大院裏,秋火明還渾然不知,這一晚發生了若幹件事情,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他扇動了一下翅膀,讓原本的故事發生了偏移。


    周一一早,秋火明吃過早飯,騎著車搭著大妹一起,就往學校趕。


    還沒到學校門口,就看到丁宇蹲在馬路牙子上在吃包子,同時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們過來的方向。


    眼瞅著秋火明騎著車就要越過他,他慌忙站了起來。


    “嘎吱”秋火明捏了刹車停了下來。


    丁宇小跑了幾步攆上他,伸手順了順自己的胸口,剛咬的那口包子,這才順了下去。


    “騎這麽快!”他怒視著秋火明。


    同時將手裏的紙袋舉到秋紅葉的麵前,“紅葉妹妹,我說要給你帶肉包子的。”


    秋紅葉一愣,“丁宇哥,我……吃過早飯了。”


    “你這身板太瘦了,多吃點不礙事。”丁宇將紙袋塞進她手裏。


    秋火明扭頭看向秋紅葉,“給我來一隻,我還能再奮鬥奮鬥。”


    秋紅葉笑著點點頭,從紙袋裏取出一隻送到秋火明的嘴邊。


    紙袋裏裝了三隻肉包子,看來丁宇的確是預了秋火明的份。


    “謝謝丁宇哥。”秋紅葉笑著跟丁宇道謝。


    “不客氣,你們等等我。”他再次小跑著迴到原地,從路口把自己停在那兒的自行車給推了出來。


    “我給你們表演一下單腳滑行上車!”丁宇自得地笑道:“我昨天花了一下午學得,已經爐火純青了。”


    “噢,你來。”秋火明嘴裏咬著包子,含糊地迴道。


    丁宇伸出左腳,顫巍巍地踩在腳踏板上,右腳一蹬,車子絲滑地朝前滑行,他顫巍巍地張開右腿劃著弧線跨上單車,此刻車頭宛如打了擺子,左右搖晃,眼看就要摔倒。


    秋紅葉驚唿了一聲。


    隻見丁宇突然單腳支地,將車身定下來,他扶穩車頭慕然迴首,“怎麽樣?精彩吧。”


    秋火明瞥著他微微發抖的手,若不是有這個破綻,這小子確實演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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