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眸之中的憂傷太過平靜,恍若掀不起絲毫波瀾。


    那些一閃而過的悲,就像是融在他骨子裏一般,不再需要過多的渲染。


    即便他是尋常地說起,藏在平靜話語之下的憂傷,還是緩緩地溢出來。


    梁鸝有些無措,忙將糖紙一折,藏到身後:「是梁鸝的錯,殿下不喜,梁鸝這便將這無用的飴糖帶走。」


    說著,她背對著殷予懷,緩緩向門邊退。


    殷予懷半靠在柱上,輕輕搖頭:「既然已經帶來了,哪有再帶迴去的道理。」說著緩緩垂上眸,輕聲道:「飴糖留下,人出去吧。答應你的事情,孤會做到的。」


    殷予懷垂著眸,看不清梁鸝眸中的神色。


    隻是聽見梁鸝含著些期待的笑意重複問了句:「殿下真的會做到嗎?」


    燭火悠悠,殷予懷的影在半明半昧之中不停地晃悠,最後變成尖長細的一片。


    他聲音輕而低:「會的。」


    梁鸝彎眸笑笑,滿意地放下手中的飴糖,隨後轉身,向著半開的門而去。


    轉過身時,她抱著那捲畫軸,緩緩地抬起眸。


    那些笑意緩緩散去,隨後取而代之的,是與這夜色同樣濃鬱的溫柔。


    院中那顆枯敗的桃樹,孤零零地立在院中。


    梁鸝輕輕抬眸,側身望了眼寥寥月光下映出幹澀的影的桃樹。


    眼眸溫柔,輕聲呢喃。


    「殷予懷,你最好是。」


    *


    青鸞從身後追上來時,沒有多問,靜靜地接過了梁鸝手中的畫。


    梁鸝拿著一方絲帕,輕輕地擦拭著自己的手指。


    她輕聲很輕:「青鸞,去將頹玉尋來。」


    青鸞輕聲應是,隨後看著馬車一點一點走遠。


    梁鸝閉上眼,想起殷予懷認真著眼眸對她說的那一句。


    「梁小姐說的這些,孤沒有辦法給出答案。孤愛慕霜鸝,虧欠霜鸝,此生都會為此贖罪。但是這份愛慕、虧欠和悔意,都是屬於霜鸝的,與梁小姐沒有任何關係。」


    她輕輕地呢喃一聲,眼眸中的笑意溫柔而繾綣。


    與我,沒有任何關係嗎?


    梁鸝按捺著自己的手,看著車廂內包紮好的畫卷。


    她慵懶地臥在馬車內,手指輕輕一挑,包紮好的綢帶瞬間散開。


    畫就這樣在顛簸的馬車之中,緩緩地露出真貌。


    從眉,到眼...


    從鼻,到唇...


    梁鸝靜靜地看著那捲畫,最後輕笑著閉上眸。


    殷予懷,你真的知道,你畫的是誰嗎?


    可惜——


    梁鸝輕笑著,在空蕩顛簸的馬車內,輕聲訴說一個秘密。


    「她死了啊...」


    *


    送走了梁鸝,院中突然變得安靜下來。


    殷予懷不知楊三去了何處,院子中靜悄悄的。


    他提了一壺酒,走到了桃樹下。


    殷予懷眼眸輕柔地望著桃樹,輕聲地同它將今日發生的事情。


    「鸝鸝,今日那個同你很像的梁小姐來尋我了。是真的很像,除了性子和鸝鸝不太一樣,其他地方實在是太像了。畢竟,鸝鸝如何也不會將手放到我的脖頸上摩挲,那樣對我說話的。」


    他輕輕地低笑了一聲:「其實,最初我是有些不想答應的。但是,突然就想到了鸝鸝,如若那時候,有人幫鸝鸝一把,哪怕鸝鸝是逃出宮去,永生永世不見我這個負心人,也比現在,要好上許多。」


    「我其實又能笑話梁小姐什麽呢?起碼比起我,梁小姐很坦然。按照店小二的說法,梁小姐如今要做的事情,應該是很多年前就決定了的。鸝鸝,哪怕是我,也很佩服梁小姐的決心。最初我未做到的事情,梁小姐做到了...」


    「鸝鸝,冬天的皇宮是不是很冷...因為是書青那個傻子埋的,所以將鸝鸝埋在了雪院之中。鸝鸝最討厭宮中了,待到孤...書青便應該會收到那封信了。到時候,鸝鸝便和孤,一同埋在這桃樹之下。」


    說著,殷予懷用酒壺碰了碰桃樹枯敗的枝幹,輕聲說道:「前些日子,桃樹好轉了些,孤還以為桃樹能夠活下來了,但是這兩天,好像又沒有起色了。楊三這些日子,正在為此發愁。其實...他不用發愁的...」


    昏暗的夜色之中,寥寥的月光照在清淺的酒壺之中。


    其中映著一個人,一顆樹。


    樹靜靜地拔起身子,人默默地垂著眼。


    看起來,樹倒是比人精神。


    殷予懷靜靜地看著天邊的月色,即便身邊的酒壺已經散落一地,他眼眸中卻沒有絲毫醉意。


    ....他自小千杯不醉。


    殷予懷淡淡地揚起唇,手緩緩在地上勾勒出霜鸝的模樣。


    黑暗的夜色之中,他什麽也看不見,隻是手慢慢地刻在泥土之中。


    雪後的土是濕的,他手指很輕易地勾勒出痕跡。


    他眼眸中淡淡的一片笑,整個人恍若在瀰漫的霧中,直到手指陡然被突起的石塊止住時,才痛苦地垂上眸。


    他收迴被石頭磨得猙獰的手指,靜靜地躺在濕軟的泥土之上。


    像是被葉覆蓋住,他已不在這人世間。


    他才方能訴說這些日的妄思。


    那些,掩於清淡之下,刻骨的想念。


    他好像已經沒有痛苦了。


    他能走,他會笑,他絲毫不瘋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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