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忙點頭,放下車簾,再不敢掀開。


    又行半日,車隊再次停下修整,埋鍋造飯,我下車透氣,卻見一名甲士端著一盆不知什麽東西,正要傾倒路邊,我瞧著新奇,忍不住上前觀摩:此乃何物?


    天氣漸熱,煮熟的豆粟放不住,已生黏了。


    我心下可惜,忍不住道:若用鹼水清洗,尚可食用。


    那甲士聽了,大感驚異:夫人怎知?


    我聞言,麵上有些發燒:我家中就是做菽餅的。


    另外,你們若長途跋涉,可將豆粟用鹼水浸泡,煮熟了晾成幹糧,可保數月不腐。


    那甲士聽了,連連拱手,謝我告知。


    短暫的休憩後,車輛再次開拔。


    我剛上車,便聽身後鳴哨連連,一名鬼麵甲士禦馬殿後,冷叱數聲:來者何人!


    接著,我聽到了一道永難忘懷的怒喝。


    光祿大夫瞿晃!


    第二十七章


    天地蒼涼,蒼穹深遠。


    雲中不知何時開始落雨,一道人影自遠處疾馳而至,身形在雨幕中漸漸清晰。


    見數名甲士長槍狙空,嚴陣以待,我連忙下車阻攔:列位勇士,此人的確是我舊識,還請手下留情!


    聽了我喊話,甲士們鳴金收戈,任那禦者匆匆行至麵前。


    即便在最困窘的時候,他也是體麵的,高傲的,從未像今日這般,衣冠盡濕,形容狼狽:江愁予,你要去哪裏?


    我……


    我戴著麵巾,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迴答。


    長隨打了油傘過來,卻被瞿晃一手製止,就這麽昂首站在大雨裏,嘴裏說著話,雨水沿著嘴角一路往下淌:你可知我迴到滁州,第一件事便是去瞿宅探你!


    為何要探我?你已有了新妻了。


    對方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聲線在雨聲中破碎:不,在我心中,你仍是我元妻!你再等幾日,我必重新迎你!


    ……


    我聞言,頓覺荒唐:休便是休,怎能出爾反爾?


    雨勢愈發瓢潑,那線條優美的嘴唇在雨幕中不停地張翕:我休你,也是為了護你!


    她監視我的一切,從廟堂到內宅。如今聖人已歿,貴妃失勢,縣主已被我軟禁,她再也不能逼迫我了!


    見我沉默,眼前這人一步步向我走近,口吻悲涼:我知你溫和良孝,是不可多得的賢婦。


    三年前,我去上京士族中奔走,全是為了生計,如今我已是光祿大夫,年俸百石,往後餘生,你不必再住陋屋破宅,也不用親自侍奉婆母……


    若我不願再做那個『賢婦』呢?


    什麽?


    我不願再做你身後那個沉默的妻子了,瞿郎君。


    我垂著目,低著眉,躲避著對方殷切的目光:你什麽都想要,高官厚祿,溫順良妻,世間哪有這麽好的事?


    瞿晃聞言,不可置信地停駐腳步:江愁予,你怎能說出這樣無情的話?若不是心中有你,放不下你,我又怎會給你送錢送宅?


    見他咄咄逼人,我連忙躲入車中:瞿郎君,請慎言。


    愁予……


    莫喚我閨名了,我已嫁予他人。


    ……


    片刻後,窗外傳來一道不可置信的質問:不過區區數月,你已琵琶別抱?!


    江愁予!你下車!下車見我一麵!


    在對方陡然嚴厲的質問裏,我匆匆吩咐甲士開拔。


    車輪鐸鐸,濺起漫天泥漿,駛遠了再迴頭看,那慘白的人影仍緊跟車後,唿聲破碎。


    江愁予,你迴頭!


    伴駕的甲士頻頻迴頭,麵露疑惑:夫人,那位瞿郎君……


    我搖搖頭:他不過是難以麵對妻子的強橫,不得已懷念我的溫厚罷了。


    速速前行,他不會跟多久的。


    ……是。


    又行半日,雨聲漸消,前方漸有人煙,已是抵達了陳郡境外,眾甲士紛紛下馬,改換形容,將原先的甲盔更成布衣,旌旗藏於箱底。


    這原本黑沉沉的車列搖身一變,忽然成了一支商隊。


    迴首再看,那人影早已不見。


    第二十八章


    車輪鐸鐸,馬車一路駛入城中深巷,隻見巷尾一座高門,門口兩對一人多高的石獅子,廊前掛的紅籠被夜風吹的搖晃,一隻狸花大貓喵嗚一聲擦腿而過。


    我下了車,便見四人迎在路中,其中兩個還是我熟識的,殺墨和殺硯。


    另兩名文士狀的中年人立於左右,為我安置了阿耶,行止十分禮遇,我感激涕零:你們兩個,必然就是殺筆、殺紙了吧?


    二人聞言,麵容頗為驚異:夫人怎知?


    我默了一會,笑道:好名字,自然過耳不忘。


    另一頭,殺墨和殺硯兩人道:夫人稍待,扁鵲已請到府上,晚些便來看診。


    聞言,我心下感動,躬身長揖不起:多謝你們了。


    幾人見狀,連連拱手:不敢當,我們不過是照郎主的吩咐行事罷了。


    這宅院古舊,除了給我收拾出的一處幹淨廂房,到處都是一層浮灰,我在滿是迴聲的長廊逛了一圈,心下悵然若失。


    兩名女禦輕聲安慰:老郎主與郎主大兄早帶著僕人去了洛京,留在陳郡的隻剩一些老人,是以宅子失了人氣。


    是呀,待郎主迴歸,定會與夫人相聚的!


    見她們言之鑿鑿,我唯有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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